近日,女作家萧耳的长篇小说《林中空地》分享会在西安举行。该书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故事讲述在西安城郊,终南山下的山庄中,女主人公黄莺根据初恋杜泾渭留下的书单举办“林中空地读书会”,由此结识了银桂、孙巧云等中年女性友人,她们相互帮助,摆脱了各自精神上的困境。小说分享会的主题是“去终南山寻找什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李国平、现实中“林中空地读书会”发起人念青与萧耳一起探讨阅读的价值,解读了人到中年的无奈与坚守。
生在“小小的、正宗的江南”
磕磕绊绊写了很多小说
先讲讲我的人生经历。我的家乡塘栖古镇位于杭州市北部,应运河而兴,历朝历代均为杭州市的水上门户,明清时富甲一方,是江南十大名镇之首。我们这里生活的底子比较丰润,老一辈对故乡的身份认同感很高,地缘上相亲近的就是杭州、嘉兴、湖州地区和苏州、无锡、常州地区,这么一个“小小的、正宗的江南”。
在我的少年时代,家乡一般人家住的房子,有墙有院,一年四季花开不同,搭着葡萄架,摆着小盆景,家家户户都有一口大水缸,蓄着干净的雨水。闲暇时人们爱听评弹、越剧、沪剧、锡剧,茶馆书场天天营业。那时候生活虽然不是很富足,但鱼米之乡,鱼虾蟹也是常吃常有。家乡出名的物产有枇杷、甘蔗、青梅。一个小酒盅里放一颗青梅,甜汤渍着,3分钱,吃到嘴里酸酸甜甜,现在想起来还是口舌生津。
随着时间的推移,航运文明衰落,老一辈那种地理位置上的优越感似乎还残存了一些,坚持着体面、尊严,但只是自得其乐。故乡发生了变化,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小镇,走向远方。如果不是特地聚会,可能过年时忽然在长桥上碰到某个老同学,彼此会有一种“长远不见”的感叹。
关于故乡的记忆有很多。初中时一个夏日午后,天气闷热,靠在我家后屋天井的竹榻上读书,读得昏天黑地,不知时光流逝;另一个晚上,到同学家去吃一桌她家大人烧的私房菜,很鲜很鲜;又一个傍晚,隔壁邻居送来新烧好的寿面,是在长桥边的栖味馆定制的,好吃料足……到现在为止,我梦里的家永远是年少时河边的老屋。我知道江南的表是如何、里是如何,褶皱里又是如何,它们自然而然地流到了我的文字里面。
二十几岁时我在报社当记者,1999年开始写小说,2003年做了母亲。工作、养孩子非常忙碌,只能用碎片时间写些随笔。让我感动的是,我已放弃写小说多时,2007年,当时《上海文学》副主编金宇澄老师找我,要发表我之前投稿的一个短篇小说。
2014年,孩子大了一些,我想重新开始写小说,这个念头非常顽固,以至于我可以为这件事放弃其他。我的人生拐了一个大弯,磕磕绊绊写完了长篇小说《中产阶级看月亮》。这也是我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回归,然后便一直写了下去。
现在我仍把大量精力花在工作上。对我来说,工作和写作是共生也是消耗,但职业生涯毕竟会比写作生涯结束得早,所以我也很珍惜这个职业,喜欢这种状态。其实工作也锻炼了我的写作能力,无论在什么时间、什么环境下我都能写得下去,这方面的神经很“粗壮”。
将阅读作为生活方式
找到感悟世界的方法
写《林中空地》这本书,对我来说完全是一个意外,一个插曲,并不在我的创作计划之内。书中女主人公黄莺的原型叫念青,是一个西安的朋友,我看她的博客看了十几年,包括她写的诗歌、随笔、小说,还有她的摄影作品。她在西安终南山下发起了“林中空地读书会”,参加者有二十多人,都是她的女性朋友,至今也没有男性会员。这个读书会就是单纯地聚在一起读书,每个月读一本,读完之后讨论,每个人都会谈自己的想法,整理成文字,刊发在公众号上。她们从事着各种工作,之前的阅读量有限,并不是人们所说的文学青年。人到中年,她们将阅读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推开了另一扇门,找到了另一种触摸世界、感悟世界的方法。
她们的故事让我感受到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一种激情,而不只是普通女性的叹息哀婉。我觉得应该写写她们。开始想写两三万字的短篇小说,结果写得停不下来,故事自己在生长,自己开始跑起来了,我根本拉不住,所有的人物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像喷泉一样冒出来,完全不是短篇小说的容量了。
对我来说这就像一次爆发式的写作,也是人生真实状态的投影。那个秋天,我家小孩刚考上大学,我的时间一下子多了起来,经常写到深夜11点,再出去跑步,感觉精力充沛。我翻阅了念青所有的博客,这些内容以前大多都读过,是即时的、碎片状的,这次集中重读,发现它们有一种整体性。我三个月就写完了小说的初稿,后面就是修改的过程。
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在《林中路》中多次提到“林中空地”的比喻,念青为读书会取名“林中空地”,正是出自这个比喻。读书会成立后,她给大家布置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查“林中空地”的含义。我的小说出版后,有文学评论家质疑我,不应该直白地引用海德格尔。但我认为,没有比“林中空地”更贴切的书名了。我是先有了书名,才有了这本书的第一个字,我也不希望这本书的读者拘泥于海德格尔,回到词的本义更好。
在《林中空地》这部小说中,我以五部文学经典串起了五个部分:《喧哗与骚动》对应女园丁银桂眼中的别墅区;《局外人》对应知识分子杜泾渭的命运轨迹;《变形记》对应“云间夫人”孙巧云的人生;《老人与海》对应别墅男主人、企业家刘胜天;《鼠疫》对应了整个故事的多种可能性。书中杜泾渭与黄莺多年前第一次在“林中空地”正面交集,开启了往后所有的故事。每一个中年人,书中所有的人,都需要一块精神的歇脚之地,要“空”出一个地方——比如终南山上的世界,比如沉浸在钓鱼的宁静中,比如阅读,都是那一点“空”,然后可以让光照进来。“林中空地”这四个字,正是这本书的核心所在。
没人能永远年轻
中年人同样可以海阔天空
我比较关注女性话题,包括之前写的随笔集《女艺术家镜像》,涉及十几位近现代对世界有影响的女艺术家,《第二性元素》则是从女性视角来讲电影。因此我才会关注这样一个女性读书群体,也赞同女性的态度要更积极主动一些,至少在精神追求上应该如此。
书中男主人公杜泾渭是一位男性知识分子,也是我目前写过的小说里面最有精神高度的男性。从世俗角度来看,他有很多缺点,身为大学老师,个性太强,锋芒毕露,但这都是因为他有才华。我塑造了这样一位当代的思想者,如果说《林中空地》能够投下一束光的话,他就是整部小说里面的光源。最终他上了终南山,至于到底要去寻找什么,书中没有给出答案,或者说,我自己也不知道。而女主人公黄莺像是他在世俗社会的一个精神继承者。
我之前读《太平广记》,多是古代的小笔记,道听途说,真真假假,有点玄学,又有点神道、游仙。我喜欢那种飘逸的感觉,由此联想到终南山。从唐代开始,终南山就是士人群体精神上的栖息地,是解脱自我和净化心灵的地方。当下信息社会,仍有隐士住在山上。《林中空地》写的就是这个时代的终南山,但我想与古代做出呼应,所以写到最后时,好像飘着飘着就飘到画卷之外了,或者可以理解为走出了当下的时间。
中年不是一蹴而就,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迹可循的。我写了这样一群中年人,当然就会写到他们的年轻时代,讲出几位主人公——黄莺、杜泾渭、孙巧云、孙树人、刘胜天等人半生的足迹。当一个人走过半生,差不多用掉了一半“洪荒之力”,激情归于平淡,每天面对生活的一地鸡毛,很容易变得消沉。已经有点儿成就的人,可能会就此四平八稳地度过余生;碌碌无为的,或许会在如今激烈竞争的背景下躺平摆烂。没有人能永远年轻,但我想借这本书告诉大家——中年人的路,有逼仄,同样也有海阔天空,哪怕在泥沙俱下的环境里,也要尽可能地“引体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