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存世诗九千余首,词一百余首,文集《渭南文集》《南唐书》《老学庵笔记》等多部,是历史上丰产的作家之一。他的诗歌量多质高,成就彪炳史册,被誉为南宋“中兴四大家”之首。同朝宰相周必大称他“小李白”。陆游诗风,既有李白的豪放,亦有杜甫的深沉,还不乏白居易的质朴流畅。
陆游师承江西派诗人曾几,但早已跳出江西诗派的教条和窠臼,不事雕琢,不求奇险,主张和践行“工夫在诗外”,形成“丰腴”“俊逸”“沉郁”“豪放”的独特风格。尤其他关注国家大事,心系民族兴亡,以诗歌为武器,用生命去呐喊,在外族入侵、民族危亡之际,对偏安苟且者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吼声,充满了高亢的爱国主义激情,不仅震惊了当时,而且鼓舞了后世,影响极为深远。
(一)
陆游一生,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是四十五岁以前,大多在读经、学诗、科考、基层任职;二是自四十五岁受任通判夔州军州事,入川陕九年,后奉旨东归,任职于政府或地方至六十五岁;三是六十五岁罢朝议大夫、礼部郎中归里,至八十五岁,闲居故乡二十年后仙逝。
陆游1125年生于越州山阴县(今浙江绍兴)一个士大夫家庭。正是这一年,崛起于白山黑水间的金国灭亡辽国后,乘势挥师南下,入侵北宋。陆游既出生于国破之时,又出身于富有爱国思想的官宦世家,深切感受到了离乱之苦和亡国之痛,兼之父祖皆为主战派人士,平生志行对陆游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在陆游的心田播下了爱国的种子。
陆游从小聪慧过人,十二岁即能诗善文,并以祖上功德“荫补”登仕郎一职,从此步入仕途。1153年,陆游到临安参加科考,在两浙转运司锁厅试中被拔擢为第一名,翌年礼部复试亦名列前茅。由于共同参加这次考试的有秦桧之孙秦埙,为让秦埙状元及第,秦桧越权干预,陆游被以“喜论恢复”为由黜落。直到八年之后,刚刚继位、力图北伐的宋孝宗在亲自召见后,才赐他进士出身。这一年,陆游已经三十八岁了。
中年以前,陆游习“诗”为常,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但欲工藻绘”,其诗相对浅近直白。但目睹金人的铁蹄踏破山河,中原沦陷,老百姓处于外族蹂躏的痛苦之中,他悲从中来,故多有忧国忧民、盼望恢复之作。如《夜读兵书》:“孤灯耿霜夕,穷山读兵书。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表达的是一种要学好本领为国家民族雪耻的志向。
又如《闻武均州报已复西京》:“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列圣仁恩深雨露,中兴赦令疾风雷。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1161年,金兵再度南侵,虞允文指挥宋军在长江采石矶大败金兵,后金兵撤退,宋军一度收复西京洛阳,陆游闻报,欣然赋诗,掩饰不住一种“驿路梨花处处开”的单纯的欢喜。
(二)
陆游晚年曾有“六十年间万首诗”的骄傲,不过,纵观他一生的文学创作和生活经历,会发现他的志向从来就不仅仅是做一位诗人,他写过很多“少鄙章句学,所慕在经世,诸公荐文章,颇恨非素志”这样的诗句,表达不想寻章摘句、切盼经世济国的理想。
陆游坎坷一生,壮志难酬,但无论在哪一年龄阶段,北伐中原、恢复故土始终是他口中笔头壮怀激烈的主旋律,是他最突出、最集中、最坚定的诉求,他用大量“从戎”“拥马横戈”“慷慨欲忘身”“手枭逆贼清旧京”“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之语,彰显投身战场,亲身救国、卫国、完成九州统一大业的决心。
陆游不仅诗中彰显,更身体力行。1169年冬,陆游入川陕,一待就是九年,漫长岁月里,陆游无时不在盼望着王师北伐,“但忧死无闻,功不挂青史”成了他永远解不开的心结。他等待着朝廷挥师北进的冲锋号,渴望着杀敌沙场,以身许国。他任职四川宣抚使司干办公事时,中梁山下、武侯祠前、韩信拜将坛上,都留下了他跃马射猎、舞剑图强的身影。宋金对峙的西北最前线仙人原、大散关下的鬼迷店、广元道上的飞石铺,都留下了他侦察敌情的足迹。那跃跃欲试的激情,那随时准备为国捐躯的慷慨,曾在他的诗文中留下许多清晰的印记。
只是,朝廷对金一再退让,不断通过割地、赔款、称臣乞和,苟延残喘,屈辱地维持着半壁江山。1176年春夏间,时任成都府路安抚使司参议官的陆游,接到了朝廷改任他为嘉州知州的任命,然而就在他从成都准备动身赴任之际,又突然接到了免官的通知。原来,任命发出后,朝中随即有人以“燕饮颓放”弹劾他,陆游因此被罢现职,改为台州桐柏山崇道观主管,即一个并无职事、居家领俸的“祠禄官”,将他投闲置散了。
这无异于放逐。作为一个已经五十二岁、半生以北伐统一为己任的士大夫,这种放逐是对他理想信念的否定,是对他执着一生爱国热情的否定,陆游感觉这是奇耻大辱,因而忧愤难当,大病一场。身体刚有起色,他便挣扎起来,伏案赋诗《病起书怀》曰:“病骨支离纱帽宽,孤臣万里客江干。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天地神灵扶庙社,京华父老望和銮。《出师》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灯更细看。”
陆游在诗中发出了“位卑未敢忘忧国,事定犹须待阖棺”的誓言,与他最初的坚持一样,管他人言籍籍,我自以诸葛丞相为榜样,继续用微弱之声、绵薄之力贡献于抗金大业,百折不挠。
(三)
陆游入仕二十余年,与宋孝宗秉政当国时间大体相当。孝宗起初也是一个有志于恢复的主战皇帝,他接受高宗禅位不久即发动了“隆兴北伐”,然以失败告终,此后信心尽失,一味偏安。这种转变,也造成了陆游与孝宗在政治主张上的君臣不协、凿枘不投,于北山所撰《陆游年谱》中,便有多处周必大等大臣推荐陆游升职而被孝宗否决的记载。
在士气不振的时代,皇帝的态度往往是言官的风向。1189年,谏议大夫何澹望风承旨,以“嘲咏风月”为名弹劾陆游,陆游被罢去一切官职,回到故乡卜居镜湖边上的三山村。此后二十年,陆游除曾入都修史一年外,其余时间大都流连在故乡的湖光山色、阡陌田园间,过着无拘无束的生活。陆游晚年,笔锋尤健,诗歌展现出质朴、细腻、生动的特色,表面自然平和,意味却绵长隽永。
陆游对内主张轻徭薄赋,休养生息,对外主张抗金驱虏,恢复中原,这种主张至死不渝。他晚年创作的数千首诗歌中,亦大量体现出鲜明的爱国思想和战斗精神。陆游擅长在凡俗的农村生活题材诗歌中,无斧凿痕地表达自己的爱国思想,随手拈来,天衣无缝,体现出高超的技巧。如《题幽居壁》中的:“莫谓躬耕便无事,百年京洛尚丘墟。”又如《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中的:“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
田园诗中揉进爱国情怀,这种形式在陆游晚年的诗歌中颇多,但在前人的诗中却鲜见。正如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的评说——爱国情绪饱和在陆游的整个生命里,洋溢在他的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勾起报国仇、雪国耻的心事,血液沸腾起来,而且这股热潮冲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边界,还泛滥到他的梦境里去。这也是在旁人的诗集里找不到的。
1210年,陆游去世,临终赋《示儿》曰:“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这是陆游最后的呐喊,语语沉痛,字字辛酸,体现了他的民族气节和爱国情怀。尽管频受打击,蹭蹬一生,但他的爱国之志从未稍减,荣枯无损,历久弥坚,他那风格豪放、气魄恢宏的爱国诗篇,也不断鼓舞着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