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闻鲁思前辈仙逝的噩耗,我并未感到震惊。因为一年多以前,我曾想去看他,打电话到他家里,家人说不要来了,他一直住在医院里。我问在哪家医院,家人说,因疫情防控,医院不让外人进。再说,你去了他也不认识了……
我忽然记起,2019年那次我和妻子李瑾去看望他,他热情地招呼着我们,又是寒暄,又让倒茶。但凭感觉,我却怀疑他并没确认我们是谁。告辞出门一个多小时后,忽然接到他的电话,一开口就说:“你是侯军啊,你没走远吧,你回来,快回来!你们大老远跑来看我,我要请你们吃饭呀……”我知道,这是鲁老看了我给他带去的几本书,才记起了我的名字。
说到鲁老请我吃饭的事情,还要再往前捯两年,应该是在2017年,老人家九十岁时,我去看望他。我早早就到了,聊到天近中午,起身告辞。鲁老却执意要留我吃饭。我再三婉拒,他却不由分说,让阿姨准备轮椅。见我起身就向门外走去,鲁老竟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菩萨面容”,罕见地瞪起眼睛,大声说道:“我今天说了,你不能走,一定要跟我吃一顿饭!”我立时站住了。他缓缓地站起身来,说:“这么多年了,你跟着我吃苦受累;我去深圳,你们两口子请我到家里吃饭,我都没请你吃过一顿饭;今天你从深圳过来看我,我一定要请你吃顿饭……”
我知道再执拗下去,鲁老就生气了,只好从命。鲁老吃力地坐上轮椅,阿姨和我合力推着(抬着),从二楼下来,转过一个街角,来到一个小饭馆。鲁老坐定之后,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这个小饭馆也没啥好吃的,你随便点。”我问他:“您喜欢吃什么?”他却说:“今天是名副其实地请你吃饭,你吃,我不吃。”这是我平生吃过的最特殊的一顿饭,鲁老一直笑眯眯地坐在我对面,连筷子都没动过,却一个劲儿地催着我:多吃点,别着急……我望着白发皤然、满脸慈祥的老人家,心中百感交集。见我吃好了,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见我稍有争先付款的举动,他立即用眼神“盯住”了我,从衣兜里取出一张百元大钞,交给了服务员。转回头来,笑眯眯地对我说:“不管你吃得好不好,算是我请你吃了一顿饭,这是了却了我的一个心愿呐!”我闻言,几乎落泪……
如今,鲁老远行了,我却写不出什么“高大上”的语句,也不知从何写起。因为在我心目中,鲁老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爱才惜才,饱经风霜却依旧骨骼清奇的蔼然长者,他就像一个邻家的“田舍翁”,朴素得难以置信,宽厚得难以置信,真诚得难以置信。然而,每临大事,他却处事冷静,思虑周全,无私无畏,风骨凛然。此时此刻,我不由得又忆起许多当年我所亲历的报海沉浮──
鲁老是1983年接替石坚同志担任《天津日报》总编辑的,直至1992年卸任。而我是在1985年被聘任为《天津日报》政教部主任,至1993年年初南下深圳。这个重叠的时间段将近八年。一望而知,我就是在鲁老主政期间,历练成长起来的。如果说,当年石坚同志把我这个初中生“破格”调入天津日报社,对我有发现和栽培之恩的话,那么,鲁老对我无疑具有提携和锻造之恩。只是那时我还年轻,初生牛犊,激情澎湃,常常是只顾奋勇前行,不计后果,也不留后路,着实给鲁老惹过不少麻烦。有一次,我向一版签发了一篇评论员文章,见报后引得上面不愉快,以至时任市委宣传部部长肖元同志(也曾是我极为尊敬的报社老领导)火速从市委赶到报社,既是了解情况,也是提前来打“预防针”。鲁老立即打电话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我一进门,他就直言问道:“小侯,你又给我惹什么祸了?说吧!”我心里登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异常平静地把这篇评论员文章的来龙去脉、前因后果汇报了一遍,我也不知道当时何以会那么镇定,讲得清清楚楚、有理有据,还援引了当时刚刚颁行的有关法律条文,证明我们的观点是站在人民代表的立场上的。鲁老静静地听着,手里捏着一支红铅笔,转来转去。我说完了,他沉吟片刻,说:“照你这么说,这篇文章的立意和观点,都不能说有什么大错。只是惹得一些人不高兴了,跑到上边去打了小报告。”我说:“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儿。怎么办呢?祸已经惹上了,您就只当不知道,确实您也不知道,全都是我让弄的,稿子也是我签发的,要是上头让写检查,肯定是我来写……”
谁知就在这个话头上,从侧门又冲进来一位“程咬金”,原来是朱其华副总编,他的办公室与鲁老是连着的,前面的对话他肯定都听到了。他进门就说:“老鲁,要写检查,不能让小侯写,应该我来写,那天是我值夜班,稿子也是我改过的,我应该负责任,检查我来写……”
鲁老一脸严肃地打断老朱的话:“老朱,你就别跟着起哄了。写检查也轮不到你们,我是总编辑,当然是我来写!”
我被这两位老总当着我的面发生的这场争执深深“震撼”了──试想一下,倘若你一生能遇到这样的领导者,该是多大的幸运,不,那是多么幸福啊!
那次“惹祸”,最终是鲁老亲自给市委写了报告。不想,竟引来了是非判断的“大反转”。事后,鲁老轻描淡写地告诉我,他是以市人民代表的身份,向市里如实反映了事情的真实情况。他说,领导也是“兼听则明”的嘛!我经历了这次“祸事”的全过程,切身领悟了鲁老的处世智慧,感受到他的人格力量。
这件事,我一直“憋”在心里,从未触碰。前几年,朱老走了;如今,鲁老也走了。当我忍泪写下这段文字,回忆起他们当年在我面前所展现出来的报人担当和文人风骨时,他们的音容,他们的风采,他们的品格,是那么真切,那么鲜活,那么动人──是的,我此后再也没遇到如此境况,同时我也时常自问:如果你再遇到这样的境况,你能如他们那一代老报人那样,坦荡无私,实事求是,凌然澡雪,以自己的肩膀为晚辈后生担荷如此重负吗?我默然无语。
岁月无情,荡涤了缠绕在世事纷纭中的烟霭,也抚平了人世间的荣辱悲欢,留下的只有那些难以忘怀、更难以复得的肝胆和情怀。鲁老啊,如今您驾一缕清风而去,祝您一路走好!
(2023年10月31日,于北京寄荃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