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生于天津、长于天津的著名翻译家、作家杨苡先生,于2023年1月27日在南京去世,享年103岁。她是第一个将艾米莉·勃朗特的《Wuthering Heights》以《呼啸山庄》之名介绍给中国读者的翻译家,所译《呼啸山庄》是最流行的中译本之一,享誉海内外。在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中,杨苡先生曾用很大的篇幅回忆了她青少年时期在故乡天津度过的难忘岁月、翡翠年华。
本文系杨苡先生次女赵蘅女士,在母亲去世后安放父母遗存的过程中有感而发,写就成篇,抒发了对父母的依依思念和完成父母遗愿的欣慰之情。本刊特发此文,以表达我们天津人对从故乡走出去的文学大家杨苡先生的深切怀念。
一
妈妈撒手人寰,她来不及交代的诸事,一下子重压在姐弟仨头上!
我这才领会子女的权利有多厉害。基因真是神奇,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点子多,变数多,仍然活力四射。一个如何安放老人遗存的话题,可以从一月讨论到五月,眼看所有的植被都缀满绿色,眼看挥汗如雨的盛夏就要到了。
5月19日,南京图书馆运走了爸妈一生积攒的数千册藏书。5月31日,西南联大博物馆运走了一大车老人生前的旧物:家具、钢琴、镜框,包括皮草、旗袍、玩偶……置身空荡房间,四壁白墙,恍若隔世,萌生一个词“星斗之痕”。
记得2023年4月24日星期一,南京图书馆馆员走进花香溢满的妈妈的小院,正式在北京西路二号新村甲楼2号整理图书。第一天就来了七位,见面方知是清一色的女孩,我诧异地问:“那男馆员呢?”“我们都是女馆员啊!”她们笑说。
从卧房理起。有两书柜,靠窗的一多半是签名书,曾被妈妈称作女作家专柜,后来也“男女不分”了。与大衣柜形成直角的书柜是巴金专柜,不知是否非亲属的巴金藏书最全的?好些年前出版了一本《棠棣之华:巴金的两位哥哥》,里面收入妈妈的几篇文章,很畅销,再版增印几次,最后一次修订把妈妈早年在天津被她称作翡翠年华的照片和早期的诗编入很多。
作为建馆百年图书馆的年轻成员,南图女孩们理起书来有条理,有步骤,每抽出一本,必拍书封存样,还将书中夹的字条、信件集中放一处,这也是我一再叮嘱的。我曾在上世纪70年代初画过一张舅舅出狱后的画像,就因被认真夹到哪本书里从此绝迹了,让老人直说可惜。
第一天效率极高,留个尾巴。第二天开始理妈妈的生活助理陈小妹屋里的书,靠墙的旧书柜里全是翻译文学作品,老版本居多。我一眼就看到翻译家罗芃赠予爸妈的译本《巴尔扎克全集(第十七卷)》、王智量先生赠给爸爸的译著《叶甫盖尼·奥涅金》,前段时间我还在上海和书友们纪念过智量先生。几本爸爸眉批多多的拜伦、雪莱诗集(穆旦译本),珍贵之极。书柜里还有李尧林的译著《阿列霞》《悬崖》、萧珊的译本《阿细亚》《初恋》等。这天南图只来了三个人,她们依然闷头干活儿,理完房间的书,还理了过道的小柜,我买来酸奶犒劳,怕她们累着。
第三、第四天集中理占客厅几乎一面墙的书架,也是书量最大的。书柜是1957年妈妈用集装箱改造的,妈妈能干,设计成折叠的,涂上深棕色,在当年还是蛮时髦的。这排书架上陈列的书,因为在客厅,位置显著,摆放哪类书,爸妈有过争论。爸爸走后,妈妈一人做主,她喜欢折腾、出新,开始摆放的全是中国已故文学大家的书,舅舅和爸爸的书靠里放,她说为了安全。外文原版书有几年搬到高高的壁橱里,这几年又拿下放回书架。那些大厚本的各种语言工具书的位置倒是一直没变过。
在第四天,我画了早就想画的理书现场,坐在门边,身后是晾台、小院,眼前是一个女孩,远处是两个女孩。这是一个安静的下午,蚊子悄悄叮上了专心作画的我。
第五天,理存放在晾台上白书柜里的书和杂志,去年四月,我和妈妈的小友吴依丽帮老太太晒霉整理过。一摞外文原版书,用纸箱装好,这次重新打开,让南图女孩们惊喜。最令人兴奋的是,终于找到《红与黑》孤本,可惜那天我不在场,听说是在卧房里找到的。一共两本,家中自藏的一本前些年没了踪影,未曾谋面的温州文友方韶毅得知,特意在老书店寻到一本更为破旧的送我,这份厚重的意外礼物,让我感恩不尽!
理书一周里,弟弟赵苏每天都在现场,有一天弟弟陪姐姐去医院,我赶过去,弟妹已提前来张罗了。自从妈妈去世,我的角色明显发生了变化,我不再是妈妈身边呼来唤去的乖乖女,我需要履行的只是子女三分之一的义务,这三分之一虽然弱势,也逃脱不得,有些事也必须坚守的。为了妈妈生前的心愿,必须的。她和爸爸一生爱书如痴,4月24日以来展现的正是他们一生最大、最挚爱的财富。近四千册,从古到今,从东方到西方,群星灿烂,辉煌耀眼,作为他们的小女儿,想象被爸妈的手触摸过的书温,爸爸怀着难以抑制的激情奋笔写下的读书感悟,我真的会眼眶发湿,引以为傲!他们的心愿一定是要这些文化遗产让更多的年轻读者看到、享用,得到滋养,像他们年轻时那样。
如今,这批相当斑驳、破损,甚至有霉点的藏书去了被誉为全国第三大图书馆的南京图书馆,有了安放的归宿。更令人欣慰的是,南图人许诺定会支持有着同样情怀的西南联大博物馆和二号新村杨苡书屋的建立。我相信,三家的通力合作会是一个美丽动人的愿景,将为祖国的文学翻译事业大花园添上一簇馨香。这正是我和许许多多心中有爱的人的期待。
二
芒种前日,妈妈捐房交接仪式终于举行。这天南京下雨,我出门时雨势变小,用淅淅沥沥形容较为恰当。第一次记得带上伞,唯一的一双皮鞋有点打湿了。
从金银街到二号新村路上,打电话叮嘱姐姐请姐夫下楼送钥匙开门,因为担心来的人会比我早到。姐姐说已去开门了。果然南京市作协、市文联各位已到,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不少。
所有到场的人面对空荡的房间都显露出吃惊又惋惜的表情。厚道的余斌(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杨苡先生口述自传《一百年,许多人,许多事》撰写者──编者注)看了我发给他的照片回了一句:“好,简单,大方。”我呼应他“因陋就简”,也是对自己的宽慰。
布置“会场”那天我恰好在场,第一次见到室内装饰设计师小沈,他刚从工地上回来,满身尘土,三下五除二,很快拾掇出一个“像模像样”的仪式现场。他说他也学画,我出出点子,两人配合得十分默契。
一条横幅(一浅红一灰绿,选了前者),一个从过道搬来的深棕色老旧底柜摆上一簇花,环形椅把的藤椅斜放在横幅下右侧。我说象征老太太端坐在那儿。又拿来何燕荣先生在妈妈百岁生日时送的蜡笔画原作,端放在柜子上。上世纪50年代两位合作的儿童诗画读本《自己的事自己做》,早已堪称经典。
周边也得有点缀啊。屋角的玻璃茶几上,是我送给妈妈也是她喜欢的两只声控鹦鹉,她曾写过一篇《鸟》,我一直认为是妈妈散文里最好的。靠窗的屋角摆上一棵小圣诞树,找来一只小板凳垫高些。那年圣诞节亲友们在这里欢聚,姐夫龚同生唱英文歌,妈妈为他鼓掌,弟弟拍下视频,每每看了,都会觉得有趣又感伤。统共只有六把宜家买的圆凳,我端来妈妈洗澡用的白色塑料椅,上面铺有洗白的布垫,还有点褪色的红,也算点缀。我笑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但只要有一点儿葱、半根黄瓜、一个鸡蛋,也能做出翡翠白玉汤啊。
仪式开始前,参会一行人先去对面的丙楼三层看望了妈妈的长女赵苡,送上两大捧鲜花。下雨降了温,体弱多病的姐姐托我代表他们夫妇出席。
守则谨言的金牌公证员许先生,再次和弟弟核对参加与否信息,每个人都有选择自我行为的权利。
不禁感叹,我怎么又回到当初被妈妈指定做她捐房代理人的原点了,难道是上天注定?天国的妈妈看到此情景,是欣慰还是难过?我想一向坚持主事的她,一定又会莞尔一笑,眼睛发出智慧明亮的光。
我会告慰她,没事的,妈妈,到什么山,唱什么歌,一切随遇而安!您常爱说:“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我做到了一些,还远远不够。我会努力的。
最重要的是,在这个“时雨及芒种”,夏季最令人欢欣的日子里,历时三个年头,我们最终完成了您生前的夙愿。
妈妈告诉过我,外婆喜欢说“万难”一词。在遇到种种不顺时,您也总是说“万难啊”,如今千难万难,不也迈过来了吗?
三间屋,一厨,一卫,以及剩余物品验收后,11点时分,雨住,见晴。简短的交接仪式在北京西路二号新村甲楼2号举行完毕。有房,有法人,有证人,有律师,有受赠方和公证处的领导,以及捐赠人亲属之一,其实也足够了。猛然想起妈妈在考虑办理捐房法律文件时对我说的一段话:“我写上余斌他们三人协助我,你们一个我都不写。”我听了一笑:“没问题的,妈妈想写谁是您的权利啊!”
“自己的事自己做”是教育儿童的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践行起来,还真的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办到的。
然而,我亲爱的妈妈办到了。她的超凡脱俗的义举,足以让她的小女儿引以为豪!
写于2023年6月7日芒种次日,6月30日修订。
附注:本文作者,“文画人”(自称),系著名翻译家、作家赵瑞蕻杨苡夫妇次女。杨苡先生1919年出生于天津,先后就读于天津中西女校、西南联大外文系、国立中央大学外文系,曾任职南京国立编译馆翻译委员会、南京师范学院外语系。著有《青青者忆》《雪泥集》《魂兮归来》,儿童文学《自己的事自己做》等,译有《呼啸山庄》《天真与经验之歌》《我赤裸裸地来》(罗丹传,与人合译)《兄妹译诗》(与杨宪益合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