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八十,我这一生该如何作个总结呢?其实也简单,从西北大学毕业后,入伍进入野战部队,1976年调入刚刚恢复的兰州军区创作室(其间偶或进出),直到2004年从创作室退休,算是军旅作家,只写了些为数有限、质量平平的散文罢了。
刚进入创作室时,主任是刚刚从“黑帮”队伍里解放出来的赵戈先生,个头高挑,腰板挺直,不苟言笑。听人说,赵戈生于1920年,“文革”前是兰州军区文化部部长。1935年“一二·九”运动爆发,作为救国会的小组长之一,赵戈组织工人、学生参加游行,曾经长期在吕梁山革命根据地工作。他在刘胡兰的家乡战斗过,是晋绥军区《战斗报》前线特派记者。刘胡兰英勇就义的报道,就是赵戈在文水前线通过军用电台拍发到延安去的。
上世纪60年代中期,赵戈有一次赴京开会,围绕一些文化问题,直陈己见,顶撞了某位大人物,被押送回兰州,打入“牛鬼蛇神”的行列。他毕业于延安抗大,曾任八路军120师教导团宣传干事、战斗剧社创作组组长,反应敏捷,声音刚亮,口才极佳。造反派与之辩论时,死活也占不了上风。于是,他们就转换话题,质问赵戈:
“你爸爸解放前在上海滩是干什么的?”
赵戈回答:“拉洋车、下苦力,养家糊口。”
“洋车上坐的是什么人?”
“当然是有钱人,或者资本家。”
“为资本家拉洋车,就是洋奴。你是个洋奴、走狗的狗崽子!”
就这样,他们对赵戈不再“文斗”,而肆行“武斗”。动乱十年间,宁折不弯的赵戈可是吃尽了苦头。
军区体育馆的篮球场上,有一个裁判员叫田大壮,身材魁梧,判断娴熟老练,很引人注目。有一次,从体育馆出来的路上,我向赵戈打问:“听说,那个田大壮曾是个造反派,你了解这个人吗?”
“田大壮当初是个篮球健将,上了些年岁,才转为裁判员的。运动期间,每有批斗会,造反派头头见他五大三粗、手脚有劲,为了虚张声势,就让他充当打手。有一天,我被批斗,两个彪形大汉从左右扭住我的胳膊,飞步押到台上,右边的那位见我脖颈被勒得难以喘息,满脸憋得发紫,忙腾出一只手,解开了我喉咙下一个紧锁的纽扣,这才让我熬过了这场批斗。散会时,我认出紧要时刻让我喘息的人,就是这个田大壮。田大壮如果是个没有人性的人,那一次批斗,我可能就‘报销’了。”
运动过后,初恢复的军区创作室,急于扩编队伍,室里除写作的以外,还有谱曲的、画画的、弄书法的、照相的。其中有一个画家许飞,原是兰州军区文工团从北京的美术学院特招入伍搞美工的,他工于油画,嗣后转入创作室。赵戈有一天与我闲聊,说是北京来人调查过许飞在“文革”中的表现。起因是美院曾批斗一位有名的老画家,说是画“黑画”反党,造反派对这位老画家拳打脚踢,边上的许飞对打手们叫喊:“朝眼睛上打,打瞎他的狗眼,看他以后还能画黑画吗!”北京来人调查,也就是想落实这一句话,因为这话实在是“毒”。
人的一言一动,无形中就昭示着心性之善恶。俗话说,谨言慎行。其实,遇到紧要关头,想要谨慎小心而不流泻是很困难的。
我在退休以后,从五千里地以外的兰州东迁青岛,田大壮解纽扣的事儿、许飞撂出的一句毒话,都是我在三十多年前,从赵戈那里听来的琐碎细节,多少大事都云烟一样过去了,这小事儿却是刻骨铭心,忘却不了。
赵戈资历老,当时兰州军区除了司令、政委,没有几个能和赵戈比肩的。可他脾气倔强,经常训人(有时也难免主观武断)。当时的政治部主任是个开国少将,脾气大得很,他在兰州军区谁也不怕,就怕与赵戈口舌论理。
省军区有个从朝鲜前线下来的干事,想调进创作室,写了部长篇小说,先送赵戈审读,赵戈认真读后,否定了。此人经过活动,小说还是被一家出版社出版,他由此而通过更高的领导人调入创作室,成为创作员。运动开始,此人是个风派,批斗过赵戈。他自然认为赵戈一直是刁难他的。创作室像这样的老作家有好几位,作家们愿意接近赵戈的,实在寥寥。
赵戈腰里的皮带上,有一小方形棕色牛皮钱包,也就能装几十块钱。1982年,我随他赴京开创作座谈会,坐列车返回时,硬座车厢里,我坐在他的对面。他旁边有一个小偷,趁我们打盹时,用小刀划开了钱包的底部,幸亏钱包皮质硬实,裂口紧合,钱没有溜出来,小偷却溜走了。
赵戈翻看着被割破的钱包,摊平右掌让我仔细看他掌上的纹络,说道:“我这一辈子生就的是打鬼的五雷掌,小偷也休想得逞的。”
至于创作,当时的风气是看重小说、诗歌,赵戈不尚空谈,厌弃无端虚构,加上自身作品不多,别的年轻作家连连获奖、不断晋级,形成的舆论便是认为创作室由赵戈牵头,是典型的“外行领导内行”。
我们所在的办公大楼里,先后出了许多个将军,有些将军比我还年轻,而资历最老的赵戈,却是在师职位置上离休引退的。
1992年7月,他返回上海定居,与我仍然保持着联系。在上海,他分别被聘为上海市教委、长宁区、虹桥街道等三个关工委德育报告团的报告员,一直保持着“离职不忘责、身休不忘本”的为人之道,视培养下一代的工作为己任。凡是有请他外出作报告的,无论路途远近,总是风雨无阻,有请必到。
八十二岁那年,他腿骨折了,行走不方便,仍拄着拐杖到学校、社区为青少年作报告。赵戈不吃请、不收礼、不接送、不取酬,拒收讲课费达八万余元。他先后到市委党校、复旦大学、交通大学、华东师大、建青中学等学校,以及地方机关、工厂、部队等二百多个单位作报告四百多场,听众近三十万人。他作的《刘胡兰精神鼓舞我们》和《高举“一二·九”爱国火炬,让青春在新世纪闪光》的报告,成为革命传统教育的经典。2009年,九十岁高龄的赵戈,仍然作了三十四场报告,有一万四千多名听众。他把最难忘的战斗往事和青春热血融进报告之中,极大地感染着青少年,他的足迹所到之处,场场爆满,并引起热烈反响。赵戈将那个艰难时代进行艰苦斗争的火种,深深地埋进了祖国的大地。
2018年6月5日,赵戈病逝,享年九十八岁。捻指间,又过去了近五个春秋,我当年在兰州时所经历的人、事,几乎都化作了过眼云烟,对于赵戈,总是难忘。
我是一个非常幸运的农民子弟。从1976年部队创作室恢复,到2004年创作室撤销之时,我正好也到龄退休,与创作室在时序上的起落算是同一命运。巨擘为文,属雕龙之大业,我写的这些,仅仅是雕虫小技。虽然,本人在文学事业上无所建树,可总也算是搞了一辈子文学创作吧。
晚年出于习惯,我偶尔还写点短文,有时回顾既往,深深地感到,人生在世,无论做什么事情,做人始终是第一位的。时间到现在才充分证明,赵戈在创作上是具有真知灼见的内行──他淡泊于名利,耐得住寂寞,挺得直脊梁,无愧于真正的中国作家。
作为我的上级,对我影响至重者,当数老前辈赵戈。
本版插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