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皮是一年四季特别是夏天凉菜的传统主打食材。清初,安阳郑氏在小城开了间“彰德府全盛郑家老粉坊”,迄今已兴盛三百多年。随着粉坊越开越多,如今,粉皮的美味滋养了千千万万的安阳人的味蕾和脾胃,成为城市重要印记之一。
对于安阳人来说,粉坊的重要性当排在粮店、菜市场之后。粉坊是安阳人对制作粉皮作坊的俗称。哪里开了间商场,人们可能不大注意,但哪里新开了间粉坊,对周边人来说,可是件大事儿,只等开张的鞭炮一响,就会有人提着桶、端着锅、推着车,趋之若鹜,直奔一缸用绿豆发酵的有股酸味和馊味的水。这缸水,安阳人称粉浆,把买粉浆叫提粉浆,把粉浆做成的饭称粉浆饭。这种饮食若要追根溯源,还真有一段地方传说。
相传,很早以前安阳大旱,百姓无水可吃,只有古城大西门一家粉坊里有口小井,井深水浅,仅够维持生产,饥渴难耐的百姓只好把粉坊生产倒掉的废料──粉浆提回家做饭充饥,由于又酸、又馊,便配些小米、食盐、野菜等熬制。旱年过后,还有些好事者怀念、回味粉浆饭的味道,遂又提回粉浆配以花生、大豆、大油、麻油,将粉浆饭做到极致。
小时跟着爸爸挑粉浆,站在几口正发酵的大缸前。老板掂着个大马勺扭头问:要酸,还是一般?要“酸”就去已发酵两天的大缸里舀“老浆”,要“一般”,就去刚泡一天发酵时间尚短的大缸里舀“新浆”。等两只桶装满了,给老板4分钱挑起就走。安阳有民谣:“粉浆饭,大豆儿,烧饼火烧夹肉儿。”是安阳一大美食搭配。
制作粉皮的过程不算复杂。将绿豆用大缸淘洗、浸泡,再上磨、沉淀,最上层就是粉浆。中间积聚的大量绿豆残渣称沙浆,最底层是粗粉芡。用白布兜拎起将水分控干而成粉芡砣,掰块熏蒸、过箩,便获得制作粉皮的精细粉芡。制粉皮时需向老天借个阳光明媚的中午,将之加水完全溶解,支锅,待水煮沸,取出红铜平底铜锣样的“旋子”,舀一小勺粉芡水倒上,两手把住放在煮沸的水面上,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劲一“旋”,粉芡水在高速旋转下,瞬间旋成薄如白纸的湿粉皮。把小手指弯钩,沿粉皮边钩起往长条帘上顺势一拍,拿到太阳下通风晒干,便可装袋出售。
小时就跟大人串粉坊,馋虫便在肚里安了家,搬到哪里都带着。结婚后住到了离市中心较远的铁西,也要每周跑到市里灌一壶。一天,忽见家门口的菜市场旁开了间“如意粉坊”,便如发现了新大陆,每周都去提粉浆,在一来二去间便与老板娘相熟。看着她穿着脏兮兮的围裙,麻利地在几口大缸间挥舞着大勺子,像粉坊里的女王,我心血来潮地喊了一声:“粉坊西施!”正挥手指挥手下人干活的老板娘扭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脸涨红了问:“是叫我吗?”我说:“是,打粉浆。”老板娘说:“哎,哎,好好。”她辗转腾挪,像一股旋风飘到我眼前。显然,她竟然将这句玩笑话当了真,紧绷的脸上阴转成了晴,态度明显好起来。打粉浆时,特意很深地弯下身子,去舀缸底的粉浆,缸底的粉浆味浓,含粉度高,一勺顶两勺,打一锅就能顶两锅,是来此打粉浆的人所乐意的福利。
老板娘嫁到王家后,就跟着老王学制粉皮。前几年下了岗,便和老王租了门面,离开老号另开粉坊。“我上几辈的一个爷,能在粉皮中间旋出一个小孔儿,要是有人来买粉皮,用麻绳一穿,提溜起来就走,可现在,任谁也旋不出来了,老手艺丢了。”坐在煤火边,老板娘掀开锅盖,看了看锅里熬的老玉米面粥。
“我能在粉皮上旋出星星。”她神秘地对我说。见我一脸诧异,她站起来,将一张粉皮拿在手里对着亮光,“每次旋粉皮时,我就想着要在粉皮的哪个地方旋出星星,我现在已能做到想把星星旋哪儿就能把星星旋哪儿。”我不明就里,让她将星星指给我看。老板娘所指的星星,原是粉芡水在高速旋转中稍做停留,又忽被加速而形成的粉芡花。由于旋粉皮时发力迟早、用力大小和水温等不同,每张粉皮上的粉芡花都不会重样,就像世上没有两片树叶相同,没有两朵冰凌花相同一样。
老板娘有个半大不小的女儿,长得五大三粗的,功课不太好。
“都是创业那会儿把女儿耽误了。”她若有所思,“你不知道,那时我和我家老王一天只能睡俩小时,困得要死。”
那天,穿着件被粉芡水浸染得看不出颜色的棉大衣,老板娘坐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屋内,早年文的两道粗黑的眉残存在脸上,新长上的眉毛将整个眼帘覆盖,她脚上穿着双露着袜子的旧皮革鞋,滴溅的粉芡水铺满鞋面。门外白日灼灼,炕上却已铺好一床被褥。
“大白天就等着晚上睡觉了?”我半调侃地说。
“俺每天都这样,起床后就立马再铺好,说不定俺家老王什么时候想睡就能睡!你捏一下我的被子有多厚?”她将被子的一角拿在手里比划着厚度。“俺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每天都能躺在俺老王的怀里睡。我前几天才花一百多块钱买了新棉花、新被面。不怕你笑话,从和老王结婚就没分开睡过。你看俺家老王很普通,我却看俺家老王很伟大!”她一脸幸福地掀起印着大红牡丹图案的被褥让我看。
“千金都不换?”我故意说。
“不换,绝不!”可能是感觉自己的话暴露了一些隐私,老板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转过身去“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这时,粉坊里忽然一片黑暗。“停电了。”她说。高声喊来伙计拿根蜡烛。突然,床头的电话猛然响了一声,便戛然而止,把我吓了一跳。老板娘跑上去麻利地翻了翻来电显,脸上露出笑容,兴奋地说:“是俺家闺女。”在微弱的蜡烛光里,她迅速拨通了电话号码。不知对方说了啥,她教育着女儿:“不要学得小气,你不穿的衣服,看哪个同学需要就给人家,省得东西多,不好上车……”老板娘的女儿在距此一百多公里的一所私立大专上学,对女儿的学习成绩,老板娘有些自豪:“现在的成绩在班上好多了,已进入前二十名。”
老王蹬着一辆三轮车回来,风尘仆仆走进粉坊,见到我,憨憨一笑便溜出屋,将身子蜷进一张藤椅里闷头抽烟。他个子不高,一副肉疙瘩脸,胡子拉碴的,一笑俩酒窝儿……
本版插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