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欧阳江河最新诗集《宿墨与量子男孩》分享会在北京举行。凤凰卫视资深记者、主持人胡玲主持分享会,诗人西川、作家邱华栋、批评家张清华与作者欧阳江河一起带领读者打开这本诗集,感受不一样的文学景观。
《宿墨与量子男孩》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收录了欧阳江河自2018年到2022年之间的主要作品,既有气势恢宏的长诗、组诗,也有轻盈精巧的抒情短诗。诗人分别从历史深处和时代前沿汲取养分和经验,通过繁复、精深的修辞锤炼,将这些素材转化为磅礴大气、流光溢彩的当代诗歌。
以当代诗歌呈现科学题材
写长诗更有挑战性
诗集《宿墨与量子男孩》中的第一首同名诗长达25节,创作于2018年,开头第一节写道:“雨中堆沙,让众水汇聚到沙漏之塔的那道不等式,是一个总体,还是一个消散?漏,倒立过来,形成空名的圆锥体。先生,且从鱼之无余分离出多余,且待在圆形鱼缸的斗升之水里,掉头反观那些观鱼的人。子非鱼,男孩以空身潜入鱼身,且以鱼的目光看天,看水,看反眼被看的自己。这道奇异的量子目光,与不可说、不可见连成一片,曳尾于苍茫的万有引力……”短短十几行诗句,包涵了极大的信息量,呈现出古代与现代,科学与思想,人与自然之间矛盾、纠缠、融合的独有意境,为全诗定下基调。
对于这首诗的标题,欧阳江河解释说:“我从小学书法,至今仍在写,宿墨,就是前一天晚上写剩下的墨汁,是我日常的一部分。我对量子物理学家的头脑非常着迷,数学王子高斯的非欧几何、量子力学等意象穿插在诗中,融合了日常场景,以当代诗歌呈现了科学题材。物理、化学、医学等领域的术语,如果被小说处理,那就是科幻小说,被电影语言处理,就是科幻大片,那怎么用诗歌语言去处理、提炼?怎么去突破?这正是我在诗中想要实现的。”
很多读诗的人喜欢欧阳江河早期的诗歌,后来他创作的这些长诗并不讨喜,甚至连同行也不愿意读,但他有自己的想法:“我写长诗,除了在跟碎片化的生活方式拧着来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中国现在很多诗人的短诗都是即兴,随性而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者突然看到、想到一个很优美的句子,就要把它写成诗。诗人们使用的语言、意象越来越相似,以为自己是独有的,但其实他写的东西可能别人同时也在写。或许是这种写作比较容易把诗写好,所以成了当前写诗的主流。在一定程度上说,抒情诗人还停留在上世纪90年代的延长线上,而我和西川、翟永明等人已经不再纠结老问题了。优美的句子、自我感动、伤感、小情调,这些都很好,但对我这样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诗人来讲,历尽了写作意义上的沧桑之后,这种方式对我没有吸引力。”
其实现在欧阳江河也写短诗,但他觉得写长诗更能发挥自己的特点:“我想追求的是诗的强度和难度,寻求越来越极端、越来越困难的一种写作方式,然后把这种挑战持续下去。”
在欧阳江河看来,现代诗本来就不需要被读懂。“大众文化、消费文化,这些虽然不是诗歌的敌人,但我写作的时候,绝不是为了更多的人能理解,而是面对能够理解我的读者。举例说,我们不懂鸟语的意思,但仍然可以沉浸在那种美好和莫名的感动里面。”不过他也认为,诗歌需要读者,“尽管我的诗很难读,我也不去刻意地讨好读者,我的诗很难扩大读者群,但是,诗写出来,如果没有阅读这个环节,那就没有人倾听你的声音。汉语是伟大的语言,肯定会有不同的风格、不同的层级,复杂一点、深刻一点,也没关系。朋友们,如果读不懂,稍微原谅我一下。”
接触诗歌从《诗经》开始
“巴蜀五君子”载入诗歌历史
欧阳江河出生在四川泸州,五六岁的时候,父亲工作调动,一家人离开泸州到了大凉山。他最早接触诗歌是从《诗经》开始,八九岁时试着写过一些古体诗。中学毕业后上山下乡到农村,他白天下地劳动,晚上看书。他的阅读范围广杂,文学之外还爱读历史、人物传记,只要能找到的书就读。《易经》《史记》《论语》,以及诸子百家,苏东坡、韩愈的文章都是那时开始读的。
上世纪80年代初诗歌热,欧阳江河开始写诗。1986年,他从部队转业到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工作和生活状态更加自由,他创作了《手枪》《汉英之间》《玻璃工厂》《美人》等诗歌,成为朦胧诗的代表诗人之一。
在当时,他与张枣、柏桦、孙文波、翟永明并称“巴蜀五君子”。这群人经常见面,除了“五君子”,还有诗人钟鸣、赵野、万夏,以及不写诗但深懂文学的画家何多苓、建筑师刘家琨。那时欧阳江河住在军区大院,和诗人翟永明的工作单位隔着一条街。他经常中午在食堂打好饭,去翟永明的单位,和她边吃边聊。张枣、柏桦住在重庆,连个招呼都不打便跑到欧阳江河的住处,一住就是几个月。欧阳江河博闻强识,朋友们称他“活字典”,说每周和他聊一次天,就不用读书了。
人来人往的“诗歌现场”、青春消逝后的怀旧叙事,常被读者、研究者和媒体关注,但很少出现在欧阳江河的写作中。“我不信任这样被神化的、浪漫化的、简化的、整理过的旧事,更不信任那种没有‘现场’的回忆。打个比方,一个人年轻时胡作非为,到晚年回忆起来,感觉自己委屈而懊悔,于是不停地叙说、怀恋、忏悔。这无可非议,但这一类文学作品其实并没那么了不起,算不上杰作。”
时代变迁,诗人们各奔东西。回忆起已经辞世的好友张枣,欧阳江河唏嘘不已:“他身上带有独特的诗歌气场,他对每个人讲话都很温柔,他总想让别人喜欢他,想迷住别人,甚至连他的‘敌人’也不放过。他在德国的那段日子多少有些愁苦,回国后生活也有些沮丧,因为国内诗歌界变化迅速,他不能适应,一下子成了难言者、郁闷者。后来他在河南大学待了一段时间,还是想定居北京,我和赵野介绍黄珂给他认识,他吃住都在那里,似乎一下子活将过来。可惜他走得太早,太令人痛惜。”
十年里只写了十首诗
中断写作是为了更好地写作
上世纪90年代初,欧阳江河先是去了美国,数年后去了欧洲。那几年他特别想吃莴笋和豌豆尖,到任何一间中餐馆都想点这几样菜,但根本没有,当地种不出来,他形容这种感觉是“索命般的乡愁”。1997年回国后,他发现变化太大了──上世纪80年代诗歌繁荣的盛况不再,多数诗人的思想力度和视野、语言所能达到的疆域逐渐萎缩,他的内心也无法与外在世界达成统一,“我写作的每一个时期都处于各自的发生阶段,我不希望我的诗歌写作沦为惯性,所以干脆不写,命令自己停笔。”
在那之后的十年里,他只写了十首诗,不过与文化界的关系更紧密了。他为导演贾樟柯、画家何多苓策划过专题活动和展览,写了很多文化评论文章,也创作了大量书法作品,在书法上自成一家,草书尤佳。
“我的爱好比较广泛,性格比较开朗随意,跨界的朋友也多,所以参与策展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平常我就是读书、写书法、读帖、听古典音乐、看电影,也爱看体育赛事的电视直播。这些爱好持续了数十年。”虽然多年不写诗,但欧阳江河对词语的敏感,对世界的看法,一直是诗人式的。“写诗不是上班打卡,我不需要用每天写诗来证明自己是诗人。”
中断写作,是为了更好地写作。大约十年前,徐冰创作了一件装置艺术作品──用北京一座大厦的建筑废料,如安全帽、工具刀、搅拌器等塑造了一只重达5吨的大鸟。欧阳江河全程参与,写下长诗《凤凰》,通过资本、劳动、艺术等元素,试图重塑当代图景,思考人类的生存境遇。这是他回归诗歌的一首标志性作品,他说:“我不愿说诗歌是我赖以生存的信仰,但写诗会让我产生定力和深度,知道自己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我感知生命的方式。”
2022年12月,欧阳江河获得第七届上海国际诗歌节“金玉兰”诗歌大奖。上海市作协副主席赵丽宏在颁奖辞中说:“欧阳江河的诗厚重而飘逸,自由而缜密,既充满哲思,又观照现实,在抽象与具体之间,谋得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的长诗犹如结构繁复的迷宫,让人在绮丽多变的意象和哲思中追寻感悟人间真情和至理。”
一路写到诗的孤绝处
呼吁读者保持读诗习惯
网上有人这样评价诗歌:“我们曾经是一个诗歌的国度,有《诗经》《离骚》,有唐诗、宋词、元曲。我们至今爱着李白、杜甫、苏东坡,随口就可以背出来,但我们对自己时代的诗人和诗歌几乎一无所知,只有当一些博人眼球、荒诞不经的诗歌出现时,才能引起话题……”那么,在当下社会,诗人和诗歌究竟该以怎样的面貌存在?
欧阳江河认为:“现在有的诗人把作品写得非常优美,也符合所谓中国诗学的定义,比如叹息、归隐、自悯、自我抒情,但缺少了人味儿,一看就知道是在修辞层面发生的。我觉得诗歌不要只跟灵魂联系起来,而要跟现实联系起来,否则写诗就会成为自娱自乐,读者就会远离。”
而诗人本身毕竟是小众群体,也不必完全融入大众,他举例说:“比如欧洲顶尖的音乐圈子里那些‘身在现场’的音乐家、演奏家、评论家,都共同坚持一个判断标准──他们会问:你最喜欢的音乐家是谁?这相当于一个接头暗号。答案是:舒伯特。只有舒伯特是他们留给自己的,其他大师都是要兜售给音乐史、文化史和学生们的。”
谈到自己对诗歌写作的理解,欧阳江河说:“一个优秀的诗人,要深入到自己写作背后那个坚硬的内核中去。就我个人来讲,我对自己一路写到诗的深处、暗处、孤绝处,到底想做什么、能做什么,是异常清醒的、深思熟虑的。”
当下,诗歌已经是少数人精神上奢侈的享受,因为在忙忙碌碌的生活中,诗歌很难给人带来实质性的效益。但欧阳江河仍然希望人们多读诗,他说:“诗歌的坚守,光靠诗人的写作是完成不了的,我还是要特别呼吁读者保持读诗歌的习惯,毕竟中国是一个注重诗乐教化的古老国度,诗歌不能丢。”
对话欧阳江河
没写出来的那些诗
比写出来的更重要
记者:《宿墨与量子男孩》是您2018年以来的第一本诗集,是断代史。请您谈一谈创作这本诗集的初衷。
欧阳江河:我朋友多,经常到处跑,但这几年我把自己关在家里,就是读书、写作。诗集里有一首长诗《庚子记》,我把不同的传递信息、接受信息、处理信息的方式整合起来。第一种方式是通过手机、微信等,信息碎片,各种各样的消息,只要是中国文字,我都读,我不懂英文;第二种方式,是为了对抗信息碎片以及当下性、新闻性、消费性的文字,我读了很多老书,包括各种典籍,老子、庄子、韩非子、荀子,也有博尔赫斯、卡夫卡等,还有一堆科学方面的书。这一阶段,我的写作出现了一种类似于日记的形式,把电子碎片的东西和永恒的经典放在一起。
记者:您如何理解诗歌和文学的力量?
欧阳江河:我是一个诗人,我的工作就是把我的这一面体现出来,把我生命的体验放进诗里,不光是写作,还有作为诗人的“我是谁”“我要干什么”。关于文学的力量,我举个例子说,《疾病的隐喻》是苏珊·桑塔格很重要的一部书,她说她要用文字对抗癌症带来的消极性。本来医生说她两三年就要走掉,结果她居然活了十几年。这跟写作是有关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写作是可以排毒的,正如诗人西川所说,写作有点儿邪门的抵抗力。
记者:您有很多对于文学、诗歌深层次的理解,比如您说过写作也包含了不写,能否进一步解释一下?
欧阳江河:前不久我在浙江大学讲座,谈到元诗歌的问题。我说,在哲学层面有些事是不能说的,但是诗歌跟哲学不一样,诗歌言说的恰好是哲学不能说的,诗歌就是对这种不可说的言说。诗歌可能是在哲学结束的地方开始。诗歌的这种言说,也包括沉默。元写作,在我的诗集里面有非常多的体现,我经常感觉到,写作不仅仅是不停地写,一定也包含了不写、不可写、不可说。至少就我个人来讲,我认为写作不仅仅是修辞,不仅仅是美文和书籍,也包含了更深的呈现,更深的聆听。不是我要写诗的时候才写诗,很可能没写出来的那部分,比写出来的那部分更重要。诗歌有时候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不能写的,也是诗歌,说不定更是诗歌。
记者:您也是一位书法家,平常写作都是在纸上写吗?
欧阳江河:我的第一稿是在纸上写,我记很多笔记,也抄朋友的诗,也抄写过博尔赫斯。文人书法写作,跟所写的内容有关,非常有意思。过去我们写作完全是手写,要在脑袋里想成熟、想透了,才舍得提笔落字。还喜欢用那种大开本的稿纸,稿纸好不好,往往决定那首诗写得好不好。现在在电脑上敲字,修改的痕迹和思考的痕迹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