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生前没有料到自己的重要价值,他的学识与文笔之好,同代人也一时难以描之。我觉得他生前是寂寞的,能够与其深聊的人不多。想起来我与他的几次交流,都在浅的语境里,后来感到可惜的是,没有很好理解他的思想,以致当年请教的问题都非本然之所。在他去世多年后,自己写这本书,其实是在补课。
据说当代作家身后,作品再版次数最多的,就有汪曾祺。这个现象说明他的别致,其人其文,乃文坛上的明珠。我觉得他其实是一个学问家,但不都是书本的知识,还有生活的道理。在其作品里,这些学问都以很东方的方式传达出来,且又有现代主义的背景在内里。我们看他谈及历史掌故与古代文章,其眼光往往还在一般学者之上。对语言学、文学史的理解,都有专业人士少见的意识。但他没有把这些学究化,而是在诗意与风俗画的感性描绘中,不动声色地呈现出来。而且,常常悟出生活里的理趣,那些我们以为平常的存在,经由其笔,便有了神异之调。
我当年写一点关于他的文章,想要寻找背后的那些东西,于是连带出同时代的一些人与事,在比较中思考一点审美的内容。这些,都是远远的旁观,遗漏的也有一些细节,其中不乏潦草的地方。对于其思想的透视不清,非不为也,而弗能也。一个作家如果不能一下子说清,说明他远远走在我们的前头。
汪曾祺的好,不仅仅是衔接了传统写作的趣味,重要的是对于自己生活的诗意的总结。我们看他的文字那么美,其实掩盖了许多感伤、忧虑与无奈。但他不是甘于陷在灰暗里的人,而是在自己的园地里自得其乐的自信者。而那种自得其乐,不是麻醉自己,泯灭个性于寒冷之中。他的文字绵里藏针的地方甚多,对于伪道学和平庸的思想颇多揶揄,那些静谧的辞章里晃动的火苗,温暖我们之余,也驱散了缠绕着思想的种种魔影。在一个特殊时代而创造出逆时代风气的审美哲学,这是他的贡献。我们对此总结得远远不够。
通常的看法是,在其作品里看到世外桃源般的美丽,好像沈从文世界的另一种延伸。但这也仅仅是一种假象。他对于世态炎凉的体味,绝非常人可以察之。那些对于旧时代的不幸的描摹,有哀凉于斯,而嘲讽的力量不亚于左翼文人。只是那目光的温和遮掩了阴影,我们不易察觉更深的痕迹。他写军阀的残酷,描述百姓的苦楚,以及寻常之人的生命体验,不在一般文人的套路里,反士大夫的一面也是有的。那就是不做儒家理论的注脚,而在个人主义的精神里寻觅人性的亮点。他在俗人俗语里总能发现超然之美,又会于枯燥中点染精神的色泽,从传统文化的余痕里提炼现代人的趣味。于是浑浊里有莲叶晃动,死灭中却烛光闪闪。这其实已经不同于废名与沈从文,走出了别人没有走过的道路。
汪先生的存在,带来了许多稀少的元素,这在鲁迅那代人属于常识的东西,而当代作家多缺少类似的基因。例如,他的作品常常有寺庙生活的描述,和尚、尼姑、居士在其小说里总能有另外的寓意。他不像苏曼殊那样在辞章里熏染佛音,而是看到世俗佛教里的中土文明的本然之色。鲁迅最早在《我的第一个师傅》里写到世俗化的佛教中人的状态,诠释了寺庙间的世俗之景。汪先生是接着鲁迅继续走下去的人物。《受戒》《慧明》写庙宇内外的人生,我们感慨的不都是宗教生活,而是宗教影子里的人性之旅。那些惆怅的苦旅里的微明的光,那么动人地暖着我们的心。汪曾祺于此,看出了人间世最为神奇的美质。
他曾经说自己是一个儒家,其作品也确实有儒家温和、悠远之味。但那不是朱熹的儒家,也非马一浮的儒家,而是经历了五四新文化沐浴过的儒家。这中和之音与冲淡之曲,也有对于人性的拷问,带着清灵的爽意,引人到自审的高地去。不再观念先行,而是从经验里提取爱意。他剔去了鲁迅的残酷,远离了茅盾的隐喻,开辟出当代审美的新途。那些被许多新文化人压抑的传统,被一点点召唤出来,于是现代白话与明清白话的书写,已不再是断裂的对立者。我们古老的文明与现代的鸿沟,被慢慢抹平了。
批评汪曾祺的人,以为其格局不大,革命话语在他那里被稀释了。我们如果细细分析其文本的内蕴,往往比神往重大主题的作家要丰富得多。简单化与概念化在他那里消失了。反讽、静观、冷思都在词语的背后游动,对于存在的描述,也有幽默有趣之处,且显出冷峻后的超脱。《聊斋新意》集中体现了他于流俗里透视人性的智慧,这给他的作品带来复杂的一面。在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一个反本质主义的作家,就审美的突围而言,他的存在比先锋作家可能更为重要。
被读者持续认可的作家,才真的活在自己的母语里。汪先生不仅仅打捞了失去的文明之光,也恢复了汉语的尊严,当代作家能够体味母语气味和哲学意味的人不多,先生独得其神,且以百姓之趣为之,在看似平淡之间,已有层叠不已的气象。弹指之间,山河变色;一语之出,百卉悉开。这是鲁迅之后重要的精神存在。时间越久,他的价值便越发清晰地凸显出来。
他的文字接续了千百年的文脉。节奏、章法、意象,都在金石之趣里浸泡过,宋明文人的文章之道,以一种日常的方式儒雅地涌动出来。他的美不在那些刻意的词采选择上,而是体现在口语与文言的变奏中。粗看起来,平淡如水,而整篇视之,高低起伏,阴阳回旋,寂寞之处突现奇音,细微之中有着深的寓意。百年的小说家,有此种功底者,惟二三子矣,先生于荒漠里独拓出审美的绿地,至今让我们感到文章的爽意。
这其实不仅仅是审美的突围,也有人生哲学的雨露。这样的书写有他对于人生的特别的态度。有意回避无序化的谈吐,不再以灰色涂抹人生之境,那自然不及卡夫卡的深度,也缺了鲁迅的苍凉之气,但却开启了寻常之人的爱意之门。那门的背后不都是枯燥与无聊,天地之间,是初露的曙色,燥热里流出夏日的清凉。在细小的世界看人间万象,未尝不能有酣畅之咏。那些醉心于宏大叙述的人,精神的高墙一个个坍塌下来,而他却于幽微里折射出纷繁的气象。对于研究者而言,其审美理念真的改写了文学的地图。
当代文学已经有了七十余年的历史,作家之多已经让我们眼花缭乱。如果不是汪先生的存在,贯通古今的写作便会中断了。这使当代文学有了与民国文学对话的资本,而且连接了现代性的版图变得完整了。民国文学是晚清文化的产物,而当代文学除了红色传统外,也含有民国文学的基因,后者的代表就是汪曾祺先生。而且他的存在也告诉人们,当代文化其实也是在民国文学的基础上延伸出来的。民国之后,新生的与固有的文学意象,都在汪曾祺那里有趣地保留。他给我们的教益,今天还没有被很好地品味。
没有想到《闲话汪曾祺》这本书很快会再版,这是借了汪曾祺热的推力,真的是与有荣焉。这几年的大学论文里,谈及汪曾祺的越来越多,有的已经很有深度,深觉自己多年前的文字乃过时之咏,只是凑些热闹而已。我们这些喜欢汪曾祺的人,愿意为其传播努力再三,实则也是自我的洗礼。如果因了此书,有人能够再去重读汪曾祺先生的文字,那么吾愿足矣。
(本文为作者所著《闲话汪曾祺》再版自序,刊出内容略有删节、调整,标题新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