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母亲离开后,我每次回来都要去看她。我去看望母亲的次数,在这些年里屈指可数,令我惭愧。
第一次来到这里,我还暗暗为母亲欣慰。与父母家里的促狭相比,这儿很开阔,背靠山脉,视野空旷,环顾四周森林茂密。春夏秋冬,或薄雾氤氲,或枕松卧涛。想象母亲在炙热的夏季,执着蒲扇惬意地坐在那里,便觉得替母亲选了个好归处。
每一次,我们都像客人般来去匆匆。在这安静祥和之地,我看到母亲的笑容张贴在黑色石碑上,虽经风吹日晒雨淋,依然清新如初。母亲望着我的目光,依然亲切和蔼,无尽的关爱涌涌滔滔、滔滔涌涌扑面而来。我好想静静地坐在母亲身畔,和她促膝长谈,谈她走后的这些年,谈埋藏在我心底的不愿为外人道的隐痛和秘密。
母亲在世时,我不忍和她讲说,怕她为我担忧。现在,我可以在母亲安眠的地方和她说说了。阴阳相隔,她再不至于寝食难安了吧?可是,我又不能。我没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我身边还有人,我不能当着第三只耳朵和母亲敞开心扉,我只能在心中默默祷告。
我曾暗暗地惊奇:自获知母亲过世,千里迢迢赶回,跪拜于母亲棺椁前,为母亲守最后一夜、送最后一程,我始终没有放声恸哭。我渴望爆发一场决堤的泪水,让自己的胸腔翻江倒海放空一次,让我彻底放下、彻底轻松,但这几年无数次想起母亲,我会鼻腔发酸,眼睛模糊,仅此而已。
我欠母亲一场酣畅淋漓的眼泪。
我梦想有一天,独坐母亲旁边痛痛快快恸哭一场,不需要任何原因、任何理由。从有记忆起,我已经四五十年不曾痛痛快快大雨滂沱了。它就像一个积久的脓包,一直半透明地鼓胀地憋屈着,于我心海的波涛汹涌中起起伏伏,始终不肯破裂。
我知道,那是因为从没有遇到合适的地点、合适的人。而在母亲面前,我想最应该的也就是这里了。这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还有什么人能让你像个孩子似的,在她面前无遮无掩毫无保留地痛哭流涕呢?
每一次看望母亲,我都佯做轻松,点上三根香,摆上事先备好的瓜果供品,在一个破旧的被千百次烟熏火燎得一团漆黑的铁皮桶里,烧一捆粗糙姜黄的冥钱。我和亲人们随便说些平常的话,等着三根香慢慢燃尽,像完成了任务似的离开。最近春节的这次,竟然没等到三根香燃尽,我们便提前离开了。我们想当然地都认为:母亲早已经走得太远,这一切还有所谓吗?
但,这令我内疚、后悔不已。我觉得这种走过场般的仪式,对不住生我养我从不嫌厌烦永远无条件疼爱我的母亲。母亲肯定会希望我们多待一会儿。尤其我,因为疫情之故,竟然两年多没来看她了。
我让我的灵魂悄悄返回母亲的墓前,长跪不起。
我让我的滚烫的眼泪狂风暴雨般打湿母亲的墓碑。我看到张贴于墓碑上母亲的笑容春天般清新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