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前,频繁前往吐鲁番,交河故城前后去了三次。
第二次去,已近景区关门时间。夕阳西下之际,加快了脚步,我一个人静静地走在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被誉为“世界上最完美的废墟”中,放眼望去,交河故城建筑布局独具特色,建筑物大多为唐代修建,唐代西域最高军政机构安西都护府最早就设在这里。
当年的市井格局及坊曲街巷、官署、寺院、佛塔等仍历历可辨,凝视着一片片断壁残垣,想起诗人艾青来此曾写下的诗句:“仿佛有驼队穿城而过,人声喧嚷里夹着驼铃,依然是热闹的街市。”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了一个画面,这落日,这废墟,仿佛是突然展现在面前的,顿然使人心悸,瞬间感受到了时空交织中,那些兴盛与毁灭层叠交错的历史给人留下的苍茫。强烈地感觉这不是第一次来时留下的印象,渐渐地这个感觉形成了一幅具体的画幅,没错,是吴冠中的《交河故城》。
艺术的高度凝练,有时着实令人惊叹,也更令人过目不忘。一旦重叠到一个角度、一个场景的现实中,却更为震撼人心。
《交河故城》是吴冠中于1981年在新疆讲学、写生时,以其独创的彩墨画创作的。追寻美、发现美,是吴冠中生活的整体、生命的全部。在大约1米见方的画幅中,吴冠中以丰富的灰色,描绘了所见到的交河故城的残垣断壁,进一步跨越了抽象与具象间的界限。
这幅作品被学术界认定为吴冠中一生艺术造诣的里程碑。在2007年保利春季拍卖会上,以4070万的天价创造了吴冠中作品拍卖的最高价,也打破了中国当代艺术家国画作品拍卖的最高纪录。
吴冠中曾谈到过这幅画:“邮政通信已遍布全国,穷乡僻壤,深山孤居,均有邮递员骑自行车或步行去送邮件。但高昌和交河不通邮路,难与汉、唐臣民对话。
“……我挥汗在这两座火热的故城中寻寻觅觅,想勾勒皴擦出剥落了的残骸,辨认繁华辉煌过的痕迹。史学家在此说不尽古国往事,画家在形象的起伏与破落中剖析沧桑之变,铭刻下怀念与感伤……
“历史长河没有湮没这两座故城,成了人类文明的里程碑。我用同样的材料和一般大小的画面表现了高昌和交河,是思古的姊妹之篇,不意这两篇故城赋后成了拍卖市场的宠儿。”
在高温干热的吐鲁番盆地上,有东西两条相交的河夹峙着一座南北长约1.6公里、东西最宽处约300米,状如柳叶、崖岸如削的孤岛,其上至今仍保存着一座达30多万平方米的城市遗址,这便是交河故城。
这座故城不仅仅穿越了千百年的日晒风蚀,更是穿越了波谲云诡的历史风雨,携带着交织在车师、匈奴、汉、唐、吐蕃、回鹘、蒙古各民族和朝代的生命中时断时续、时强时弱的历史密码,最终成为今时高低错落的故城。登上高台以观,念天地之悠悠,皆是面目全非的历史碎片的孑遗。
走过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见过古城、今城无数,以素常的认知,但凡城池,一般都是新城建于旧城之上,而交河故城却是向下开掘的,旧城在新城之上,所以,这是一座倒悬的世界上最大、最古老、保存最完好的用生土建筑而成的城池。
可以想见,最先来到这里的居民,在崖体上开出了一块平整的空地,形成了院落,然后在院墙上掏出半地穴式的洞,进而形成了家。此后,在历史的长河里,一个民族退出,另一个民族便会接踵而至,在原来的居址上向下掏挖,建成更大、更完备、更适合人类居住的屋舍。
故而交河故城的全部建筑,不论大小,基本上都是从高耸的台地表面向下挖掘出的天然生土筑造而成,最高建筑物有三层楼高。生土墙体的街巷,狭长而幽深,像蜿蜒曲折的山间古道。可以说,这座城市是一个庞大的古代雕塑,而这一切亦如吐鲁番盆地的坎儿井,是古人以纯手工,动用最原始的建筑材料建造而成的,以至于今日所见如此宏伟的气势,不由令人心生惊叹!
交河故城就这样交替着,向大地深处不断延展着。一个个民族,一群群人,按照各自对“城”的概念的诠释,不停地挖掘,不停地雕塑,最终架构出了一座完整的城市格局,还将之建成了古丝绸之路上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
交河故城也因之受到了千百年西来东往文明之风的熏染,不可或缺地打上了古老的东方文明、印度文明、希腊文明的烙印,变成了诸种因素共存一体、交织一体之城,充满了勃勃生机。
一切的遗址,都或多或少会给人一种凄凉的沧桑和遗憾,交河故城尤甚。无论如何,过去的昌盛,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或风化、或尘封在泥土之下。留给后人的,只是无尽的回忆和缅想。艾青在那首诗里,也为此叹息道:“车如流水马如龙,不,豪华的宫阙,已化为一片废墟。千年的悲欢离合,找不到一丝痕迹。”
任思绪在这座千年城池里的暮色中沉沉浮浮,临出故城时,我站立在一个高丘上,四周寂静无人,唯有落日余晖苍茫,晚霞明灭间,一忽儿凝固了时空,一忽儿又似雾一般迷蒙于厚重的断墙残垣之上。
这反而愈加突兀地显示出了一种无与伦比的荒凉之美,孤独之美,沉默之美。一时我仿佛置身世外,却又分明听到了轻轻过耳的风声,以及崖体下潺潺而鸣的河水似乎在倾诉着什么,可故城其实是永远沉默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