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先生在《湖畔夜饮》中写道，他以为“别的事都可有专家，而诗不可有专家”，往往非专家写出的诗，“直直落落，明明白白，天真自然，纯正朴茂，可爱得很”，“而数学家的诗句，滋味尤为纯正”。这段评价用来形容欧凡先生的诗作再贴切不过。

　　欧凡本名陈家鼐，1937年生于江苏南通，幼年在祖父的教授下学习古诗，进入台湾大学读书后开始接触到歌德、华兹华斯、斯蒂文森等欧美诗家的作品。后赴德国柏林自由大学留学，学习数学和物理。1976年底，任教于首都师范大学数学系。欧凡笃嗜中国古典诗词和西方现代诗歌，译著包括《歌德诗选》《恶之花全集》《佩索阿诗选》等，出版有诗论集《诗国漫游录》、散文集《柏林苍穹下》，其现代诗作则收录于《沧桑交响曲》。

　　在《沧桑交响曲》中，处处可见欧凡对古典意象的醉心热爱，诗行间不时闪动着一些“纯然古典”的词汇，比如彩翼、浮生、骊龙之珠、曳尾、东篱落英……对许多年轻的读者来说，这些词汇的意义和它们在整个古典语境中的位置虽然尚能依稀辨认，但它们就像蝴蝶标本，属于一种古老的语言体系，与当下生活完全割裂，几无交流的可能。但在欧凡笔下，它们依然柔软、鲜活，甚至与西方意象可以亲密无间地交融。于是我们可以在他的诗中看到，西西弗斯与伊人情丝并列，马拉美与凤露之刃齐飞，法语、英语与古典词汇夹杂，对自幼接受国学教育、成年后又游历多国的欧凡而言，这并不“违和”， 他可以在其间无滞无碍地穿行。

　　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读到诗人对古典意象的叛逆和重塑，“在濠水边，我钓到一条满面愁容的鱼”（《历史》）将中国哲学史上最为知名的论题之一完全倒置，像一面哈哈镜呈现出历史的奇诡。而《一个梦》中，“我”与庄周先生的对谈则像卡夫卡笔下的荒诞小品。欧凡对“古典诗歌”怀有复杂的情感，他曾在诗评中慨叹“在诗人们的笔下，中华民族的性格是多么温静，感情是多么细腻，语言是多么精巧……”。

　　数学家的身份又为他的诗歌增添了另一重视角。“眼前的世界是那么井然有序，一切都化为线条──平行、垂直、相交、相跨”（《丁字尺》），万物都可以平等地转化为数学语言。他善于揭示日常生活中的悖论，总能在简洁精要的语言中，显示出重构现实的思辨深度，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人越来越能照亮海的深处，他灵魂的深处却更黑暗了”（《短诗》），“光被创造前就有了长长的影子，大海形成前就已渴意难当”（《先觉》）。这些句子驭繁就简，蕴含着诗人铿锵的判断，有着数学定理般的质感和光泽。

　　诗人最终只有依靠温柔和爱，才能抵达与万物共存之境。“生命给予我如此之多的苦难，是因为它知道我会用诗来报答它。”这是欧凡对自己一生的总结。2019年春，欧凡先生安然逝于北京。在他身后，一位诗友曾向我发来数年前先生的数学专著《环与模》，里面的数学符号深奥难解、宛如天书，但又像宇宙深处的星辰一般，传达着遥远而接近于终极的讯息。诗友说：“我们平时只读懂了先生在诗歌中的表达，但他深邃的另一面，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完全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