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的长篇小说《宝水》先是在《十月》杂志上发表,单行本于2022年11月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作品以娴熟淡定的叙述技巧、朴实自然的语言风格、真实有趣的故事结构赢得读者,收获了颇多好评。
“70后”作家突围之作
小小村落里的鲜活故事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文学评论家韩敬群给予这部作品很高的评价:“《宝水》应该是到目前为止写新农村建设、写乡村振兴的出色之作。它的出色就在于它没有从概念、观念出发,而是实实在在潜入了生活的深处,写活了人物,写足了细节。我个人也把《宝水》看成一部中国‘70后’作家长篇小说的突围之作。《宝水》在思想深度与艺术表现力上达到的高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让我们重燃对‘70后’一代长篇小说写作的信心。”
四季轮转中,乔叶将当下的乡村生活娓娓道来。书中主人公地青萍的童年曾在福田庄度过,使她对乡村怀有深厚的情愫。但后来因为乡村的各种沉疴重负给她的城市家庭带来了伤害,她在成年后对乡村的态度变得既亲切又疏离,既温暖又疼痛,既渴望又畏惧。丈夫去世后,人到中年的她开始失眠,发现自己只有在乡村才能睡得好。此时福田庄已被拆得面目全非,她在朋友的介绍下来到同县的宝水村生活,如盐入水成为一个村里人。此后一年,在对福田庄的旧日回溯和对宝水村各种事物的参与中,她见证了当代乡村生活新与旧的碰撞和交融,自己也获得了新生和蜕变。
在“宝水”这个既虚且实的小小村落里,朴素平凡的村民发散和衍生出诸多清新鲜活的故事。“人在人里,水在水里。活这一辈子,哪能只顾自己。”作家借书中人物表达出了中国农民最朴实的道德观。
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全国新时代乡村题材创作会议上的讲话中谈道:“新时代的中国乡村,意味着乡土中国的现代转型,意味着如潮不息的城乡互动,折射出中国与世界的广泛联系,指向历史与未来的生成和运动。书写乡村,归根到底,就是写我们命运与共的伟大祖国,就是写我们生逢其时的伟大时代,就是写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壮丽梦想。”
正是乡土中国的转型激发了乔叶的创作灵感,“有鉴于当下乡村的鲜活样态,与之相关的写作也必然是相对复杂的、丰富的。”她想写出有新特质的乡村。“宝水”一语双关,既是村名,也暗指了生活是创作的宝贵源泉。
在跑村和泡村的纵横交织中
感受当下中国乡村多样气息
《宝水》的写作过程持续六七年,大的框架变动三四次,易稿十几次,足见乔叶创作态度的全力以赴、精益求精。其中难度最大的,就是“跑村”和“泡村”。
“自从脑子里有了写《宝水》的构想,我到各地去采风时特别注意去看乡村,我称之为跑村。走马观花地看个大面儿。”那几年她跑过很多乡村,“江西、甘肃、贵州等地的村庄我都跑过,浙江萧山、温州等地很富庶的村庄也跑过,河南豫东、豫西的村庄也跑过,领略到了因地制宜的多样气息。”
除了跑村,乔叶还会“泡村”。最典型的是她通过持续关注,深入了解了豫南信阳的郝堂村、豫北太行山的大南坡村和一斗水村等村庄近年的变化。她解释说:“跑村是横,泡村是纵;跑村是面,泡村是点。我希望通过这种实践,写出的乡村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在跑村和泡村的纵横交织中,乔叶感觉到既熟悉又陌生,因为扑面而来的气息总是新中有旧,旧中有新。她感受到当下中国乡村的多元力量,“比如我老家有个大南坡村,早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这个村凭着煤炭资源致富。后来煤炭资源枯竭,环境也被破坏,青壮年外出打工,不愿意再回来。偌大的村庄变得衰败萧条,渐渐成了一个空架子……”但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面貌从根本上得到了改善。当地县政府主导美学经济规划,高水平的乡建设计团队深度参与,特别强调尊重乡村原貌,村里原有的礼堂、学校、祠堂、村委会等建筑都被修复得原汁原味。村民们自发恢复了昔年的怀梆剧团,操作起各种传统手工技艺,整个村庄弥漫出古朴丰饶的活力。通过新媒体的推广,大南坡村成了“网红打卡地”,游客纷至沓来。
看得越来越多,素材铺天盖地而来,乔叶却觉得越来越不好下笔,难点在于──她虚构的宝水村究竟该分成几个自然片,要有多少户人家,这些人家要走什么动线,村子周边有什么人文景点,这些都需反复斟酌。“有一个阶段我很茫然,后来渐渐放松下来,我告诉自己,一字一句,点点滴滴,慢慢写起就好。涓涓汇聚,终于完成了这部《宝水》。”这也是乔叶迄今为止写得最有耐心的一部长篇小说。“起初是不得不耐心,而后是因为在这耐心中不断得到来自写作本身的奖赏,此心安处是吾乡,在这部小说中,我安放好了最重要的一部分自己。”
自小在河南农村长大
写作让她找到自信
回望故乡,乔叶曾说:“我从二十几岁离开老家乡村,先到县城,后到郑州,再后来到北京,迄今也有差不多30年了,对乡村的认识、理解和感情有了比较复杂的变化。比如以前我对戏曲无感,随着年龄增长,慢慢喜欢上了戏曲的凝练和缓慢,尤其喜欢豫剧中的土气,以及深藏其中的烟火气和岁月感。”
乔叶出生在河南省焦作市修武县,小时候喜欢看书,初中毕业后就读于焦作师范学校。读书期间,父亲的突然离世让她一夜长大。转年暑假,她到建筑工地打工,并把这段经历写成文章,投稿参加全国征文大赛,获得三等奖。
毕业后,乔叶分配回乡当老师。面对生活中遭遇的各种困惑,身边能说说心里话的人几乎没有,她只能沉浸在读书、写作中。“我心里有个筛子,因为筛子眼儿特别细,所以留住的东西就多。我容易大惊小怪,生活永远不缺素材。”起初写散文,在《焦作日报》上发表。1993年2月,《中国青年报》刊登了她的散文处女作《别同情我》。此后,她源源不断地发表了一批散文作品,“乔叶”这个名字跟她细腻敏感、清新隽永、富有哲理和智慧的文章一起,在读者中引起不错的反响。她成为知名的“青春美文作家”,甚至有热心读者跑到村里,上门拜访他们通过散文认识的乔叶老师。
乔叶用散文,用励志的鸡汤文字为年轻读者解决困惑,但她自己内心的各种困惑仍然接踵而来,她只能继续通过阅读寻找答案。“回首那段日子,我把大部分时间都放在看书上。我是农村孩子,没有什么资源,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必须靠自己。”她每周都要去一趟市里的书店,每个月一半以上的工资都买了书,这对当时的很多人而言是不可思议的。
1996年,乔叶的第一部散文集《孤独的纸灯笼》出版。2001年,她调入河南省文学院,成为专业作家。这里是张一弓、李佩甫、张宇、李洱等闻名全国的河南小说家聚集地,大家见面谈的都是小说,这让写散文的乔叶感到既孤单又好奇。她也决定转型,就从研读前辈们的小说开始。她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我是真的热爱你》发表在《中国作家》的头条位置,欣喜之余,她反而深刻意识到自己小说创作能力的不足。
2004年,乔叶到鲁迅文学院读第三届高级创作研讨班,所在的小组导师是著名评论家李敬泽,刘亮程、邱华栋等知名作家是她的同班同学。那段经历让她感悟颇多:“写作是认识他人的过程,要想认识他人,第一步是认识自己,怎么认识自己就是怎么认识他人,而自己就是世界里的第一个他人。只有全面深刻地认识自己,才能表达他人。”
城市化进程中
乡村梦变得更有意思了
回到郑州后,乔叶开始发奋写作。她的案头罗列着数十本关于河南乡村、野菜、民俗、杂草、农事方面的书,这是她为创作所做的最基本的准备。她意识到,写作的关键在于是否有能力将生活转化为文学价值,要提高自身的认知能力、思考能力、领悟能力。“没有不值得过的生活,生活就是这样的存在,就是要看你自己有没有一个强光手电把生活照亮。”
在中篇小说《最慢的是活着》中,乔叶讲述了自己已故去的奶奶的故事。之前她准备了近十年,阅读了大量回忆文章,采访了很多和奶奶一样的普通农村老人。这部作品透过豫北农村的“奶奶”漫长坚韧的一生,深情而饱满地展现了中原文化的家族伦理形态和潜在的人性之美。2010年,《最慢的是活着》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写非虚构作品《拆楼记》之前,她以拆迁户亲属的身份,到焦作跟众多拆迁户一起经历了全过程,最终描绘出利益之下人与人、人与世界之间的角力。这部直面现实的作品获得了“人民文学奖”。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认为,乔叶是真正具有生活热情的小说家,因为热爱生活,所以她能看到未被理念驯服的真实心灵。
写《藏珠记》时,乔叶寻找、采访了很多大厨、饮食专家,得出的结论是:中国的饮食总体上是“南甜、北咸、西辣、东酸”,而中原地区则是“五味调和、知味适中”。由此她想到地域性格:“可能是因为历史上经受了太多苦难,生活在中原大地的人们,一代一代繁衍下来,会显得中庸、温和,就像中原的饮食文化。”而在著名作家李佩甫的眼中,乔叶正是这样一个性格温和的人,但她身上又有一股子乡野的气息,“她有独一无二的认知和思维方式,这是其作品可读性强的重要原因之一。”
“近些年中国城市化进程如此迅猛,城市梦已不成问题,想不被城市化都难,有意思的也许该是乡村梦。”在乔叶看来,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所说的乡土经验,虽然到现在已经支离破碎,但它依然有效。农耕文明决定了我们的乡村伦理、宗族观念、道德体系,这些都是几千年延续下来的。即使大家都说乡村的传统崩塌了,但它内在的、精神性的东西依然顽强地存在着。
《宝水》也入选了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首批项目支持名单。乡村是文学的重要表现领域,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曾经诞生了多部表现农村题材的优秀文学作品,时移世异,如何用文学形式反映新时代中国农村的巨变,开拓出文艺新境界,是文学从业者需要回答的课题。当下的乡村,也在呼唤着作家们用不断更新的眼力、脑力写出新的力作。
对话乔叶
保持诚实、素朴的态度
以最真挚的情感去写作
记者:您自小长在农村,又长期生活在大城市,从写作题材角度来讲,城市和农村有没有明显的界限?
乔叶:什么是农村题材?什么是城市题材?如果一个人在农村生活了很久,来城市打工,你说写这样的人物是属于农村题材还是城市题材?如果让我写城市,我觉得,观察城市还是应该落实到人:公交车上的人、地铁上的人、街道上的人,他们才是构成城市灵魂的基石。但他们可能是从农村来的。
记者:您为写《宝水》深入乡村做了大量的采访,如何平衡虚构与非虚构之间的关系?
乔叶:在我看来,“非虚构写作”就是深度地、诚实地、鲜活地书写生活,我期待今后能继续看到好的非虚构作品。至于我自己,如果发现了适合的素材,我也会再写。我写《宝水》时,一直尽量保持最诚实、最素朴的写作态度,以最真挚的情感去写。作品里的细节都是我亲眼见到的、亲耳听到的,在虚构的作品中,把这些真实的东西表达出来,我觉得就可以了。
记者:您怎么看待小说的故事性?
乔叶:我觉得小说就是要讲故事,故事性很重要,甚至是最重要的。一方面,作家想要吸引读者,肯定要把故事里面的趣味性、悬疑性讲出来,否则读者凭什么听你讲那些大道理呢?另一方面,从读者的角度来说,都有探秘的欲望,都有自己的想象。当然,现在大家读一本书,不会只期待故事好看,作品应该像针一样往下扎一扎,痛也好,痒也好,读者才有可能就此产生一定的思考。
记者:谈到读者,大众读者可能很难真正理解作家的写作意图,您觉得作家和读者应该如何相处?
乔叶:创作优秀的、诚实的文本,需要把读者当成自家人。跟自己的家人在一起,有时候会做错事、会有各种矛盾、会有牢骚、会有埋怨、会痛哭流涕,但只有拥有了最真实的泪、最复杂的痛和最清晰的认知,写出来的文字才会得到更多的认同。
记者: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倾向越来越突出,您如何理解现实主义创作?
乔叶:文学是关于现实的表达,而非现实本身,同时,现实也不是写实。我们现在谈的现实主义更像是一种主题性的论述,我觉得,更重要的应该是“现实感”。现实主义更多的是一种创作上的观念,如果具备了这种创作观念,即使写唐朝的故事,写古代的故事,也会有现实感,那么,这未尝不是现实主义。所以我认为应该更宽泛地去理解现实主义创作。而“现实感”则包含了一系列因素,比如作家的学养积累、作家如何去观照历史及当下的生活、作家的认知能力等。
记者:您平常一般会读哪些书,能否给读者推荐一些?
乔叶:经典作品需要反复读。比如《红楼梦》,一个人在人生的不同阶段读会有不同的感触,不同学科背景的人以不同视角读,会收获不同的心得。对于当代的作品,在读原著的同时可以看看作家访谈,看评论家如何评价这部作品,就会知道好在哪里,不足在哪里。另外我建议大家尽量打破边界,旁学杂收,全面吸收作品中的营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