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上海京剧院在天蟾舞台演了一出《红娘》,主演中除了上京本院的熊明霞、杨扬,还有上海戏剧学院的唐禾香、国家京剧院的张佳春,四位荀派花旦齐聚一堂,京沪联动,海上京韵尽显无遗。《红娘》是荀派的私房戏,合演也早有历史,最早能追溯到1983年天津举办的“荀派艺术专场”,荀令莱、赵慧秋、尚明珠、王紫苓、童芷苓五演《红娘》。老一辈人“神仙打架”,台上演得过瘾,台下看得满足。传言此场中还有一件趣事:因是合演,所以五位演员各有场次。荀令莱唱“逾墙”后,童芷苓接演“佳期”和“拷红”。但刚进行到红娘送药方,荀令莱却以为该换人上场,故而卸了妆。此时张生已经上台,情急之下童芷苓拿起药方翩然登台,台下掌声雷动,叫好不断。
话归正题。作为这出戏的绝对主角,“红娘”从一个丫鬟的姓名,发展成为一门行业的代名词,可算是中国戏剧中最早“出圈”的人物了。更有意思的是,荀派剧目不仅多是丫鬟做主角,还都有做媒的爱好。俗话说“使唤丫头拿钥匙──当家不做主”,可荀派的丫鬟更像是府中的实际掌权人,起码在小姐的婚事上负责挑大梁。除了红娘,还有《花田错》里奉命选婿的春兰、《卖水》里的芸香,更不用说《春草闯堂》里的春草,她直接替自家小姐招了夫君,替老相爷认了女婿。如此大胆的行为,用掰谎艺术家贾母的话吐槽,就是一堆“诌掉了下巴的话”。可要是放在三十年前各种西方文艺思潮传入中国时,这就是小人物对顽固不化的封建强权的抗争,是有情人追求自由爱情挣脱礼教桎梏的勇气可嘉。
但高大上的赞誉和溢美过后,回头看看戏本子,照样是老掉牙的爱情故事。男女主人公必是才子佳人,更是苦命鸳鸯,所以急需一个传信人来促成姻缘。这类角色往往是丫鬟或者女仆,在《西厢记》里是红娘,在《红楼梦》里是送帕子的晴雯和试忙玉的紫鹃,到了国外就变成了莫里哀笔下人间清醒且毒舌的桃丽娜。当然,如果不考虑年龄,《罗密欧与朱丽叶》里的乳媪或许也能榜上有名。
张生给红娘的第一印象并不好。陌生男女初次见面,男子便轻佻地说起娶妻之事,怎么看都是下流行径。比起武家坡挖了十八年野菜的王宝钏,红娘的微叱已经是积德行善了。经过一系列风波,红娘才逐渐对其改观。后来崔老夫人许诺婚事,本以为好事将近,却不想她又背信悔婚,还对张生有一番“为了你好”的言论。观众看得跳脚,红娘听得骂人,“这个老太太有多么老奸巨猾啊”,红娘于是决定帮助二人成就姻缘。
红娘帮助张生和莺莺的原因十分简单,就是被他们的真情打动,要为他们的遭遇抱不平,而追根究底,是因为红娘这一角色与生俱来的天真烂漫、侠义心肠的性格。这种性格可以用《勘玉钏》里韩玉姐的定场诗来解释:“玉为肌骨铁为肠,闺阁少女一红妆。武艺虽然无半点,雄心压倒聂隐娘。”这不仅是韩玉姐的角色定位,也是众多荀派剧目着意塑造的主角性格,无论是新编戏、传统戏还是移植改编戏,莫不如此。荀派的主角多是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年纪的女子最适合表现这种性格。她们虽然被道德礼教和封建规制所约束,但仍有纯真率直的天性和潇洒肆意的活力。这束旺盛的生命气息给整个舞台带来一种不一样的光彩,还能驱散台下观众被生活的乌烟瘴气所笼罩的灰霾。至于做媒,或许也确实是最能表现人物性格的一个爱好了吧。
充分发掘人物的立体性,并集中一点着重渲染才能最快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即便是同一出戏、同一人物,不同流派、不同剧种表演出来都大有差别,优秀的演员更会结合自己的身形条件创造独具特色的动作以丰满人物。比如程砚秋,他就惯用左水袖搭右水袖,以展现女性的端庄优美。梅兰芳最擅长千姿百态的兰花指法,优雅从容,而荀慧生的稚指就俏皮可爱。稚指即模仿稚童的动作和手势,以凸显主角的娇憨单纯。孙毓敏曾解释荀慧生之所以上了台有一种不同他人的“范儿”,稚指可谓功不可没。
想来也是,倘若穆桂英比画着稚指唱“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恐怕就该轮到台下观众感叹“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