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满庭芳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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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01月10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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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为我召来逝去的时光(图)
──巴乌斯托夫斯基诞辰131周年
肖复兴

  2022年是巴乌斯托夫斯基诞辰131周年。他是苏联的一位作家,我非常喜欢他的作品。最早知道他,是上世纪70年代初,“文革”尚未结束,“四人帮”还在肆虐,文化凋零一片,找书非常不容易。那时,我在北大荒,回京探亲,一位在吉林插队的朋友借给我一本《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的旧书,应该是上下两卷,我手里的只是下卷。一见钟情一般,我一下子不可救药地就喜欢上了这本书,记住了巴乌斯托夫斯基这个名字,觉得他的写法和我国作家不同,和我以前读过的俄罗斯作家契诃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也是那么的不同,便如同走在幽暗的深林,突然发现了一泓明亮而微波荡漾的湖泊一样,令我心醉神迷。

  当时,我二十岁出头,正是对书如饥似渴的年龄。我全文抄录过这本书中的《雨蒙蒙的早晨》《雪》《盲厨师》和《夜行的驿车》。原来是想千里相逢,终有一别,最后是要还书的,就再也无法看到了才抄书的。但是,抄完之后还是舍不得还,就悄悄地“昧”下了这本书。好心的朋友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也宽容没再索回。

  一晃,五十多年已过,青春时节读书的情景,那么清晰,让人怀念。这五十多年来,尽管也读了不少其他中外作家的作品,但经常读的还是巴乌斯托夫斯基,从来没有一位作家陪伴我这么久的时间,中途也曾移情别恋,但最终还是喜欢巴乌斯托夫斯基,觉得初恋最难忘最无法割舍吧。

  在这五十多年中,轰动一时的《金蔷薇》,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一生的故事》六卷,我都立刻购买。我买了在我国出版的几乎他全部的译作。至今放在床头的是《巴乌斯托夫斯基选集》下卷和《一生的故事》前两卷。

  如今,我依然可以完整地讲述《雪》《盲厨师》《雨蒙蒙的早晨》《一篮枞果》。其中《雪》写的是一个海军中尉战后归家的故事。他回家之前,父亲已经去世了,他写给父亲的信,被来自莫斯科的一位女钢琴家拆开看了,为躲避空袭,她正租住在他家。在这封信中,他诉说了自己离家这些年对家的想念,他渴望回到家时,门前小径的雪已经清扫干净,坏掉的门铃重新响起来,那架老钢琴被调试好了音,钢琴上依旧摆着原来的琴谱《黑桃皇后》序曲,烛台上插着他从莫斯科买来的黄蜡烛,他洗脸时还能用那个蓝色罐子装水,用那条印着绿色橡树叶的亚麻布手巾擦脸……

  雪后一个下午,海军中尉回到了家。他所看到的一切,正是写给父亲的信中自己所渴望的一切,丝毫不差。此时他已经知道了,寄给父亲这封信之前,父亲就已经去世。所有这一切,都是女钢琴家精心为他做的。

  这是一个书写战争的故事,却没有正面写战争的炮火硝烟,而是写人们对和平和之后美好生活的渴望和想象。战争让人们失去了很多,也让人渴望更多;战争中撕裂了一部分人与人的关系,也合并同类项一般,让另一部分人,即同样饱受战争苦难的人,即使是陌生的人,能够走近彼此,互相慰藉。海军中尉看到这一切时,和我一样感动。告别之时,女钢琴家送中尉到火车站,对他说:“给我来信,我们现在差不多成亲戚了,是不是?”中尉没有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当时读到这里,我曾想,如果就在这里结尾,不是很好吗?充满了未了的情怀和缠绵的余味。

  但是,巴乌斯托夫斯基没有在这里收尾,他紧接着还写了一段文字。几天后,女钢琴家收到中尉写给她的一封信,信中表达了对她的感谢,还讲了这样一件事,战前在克里米亚一座公园梧桐树掩映的小径上,他曾经看到手里举着一本打开的书的年轻姑娘,从自己的身边轻快而迅速地走过。中尉在信里说:“那个姑娘就是你,我不会弄错的。”“从那以后,我就一直爱着克里米亚,还爱着那条小径,在那里我只见了你短短一瞬间,以后就永远失去了你。但是,人生是对我仁慈的,我又见到了你!”

  小说到这里收尾,也挺好的呀。将过去和现在进行了衔接,人生之巧合,让失之交臂又重新相遇。但是,巴乌斯托夫斯基不愿意用这样落入俗套的巧合结尾,他还是希望能够如生活中发生的事情一样,在平易和平常中发现诗意。他让女钢琴家看完信后喃喃自语:“我的天呀,我从来没有去过克里米亚呀!但是,这又有什么呢,难道真得把真情告诉他,让他失望,也让我失望吗?”这样的收尾,让人意外。它留给我回味的余地更为宽阔。它让我感受到乱世之中人与人之间依然存在着感情的美好与微妙,并未磨蚀殆尽。

  我喜欢巴乌斯托夫斯基这样的文笔,这样的文笔牵动着他真挚的情感,生动地描画出他笔下的人物,让他的作品带有四月丁香一般的浓郁诗意,即使在战争、贫苦和疾病的磨折之下,这种渗透进骨子里的诗意,从未在他的作品中消失过。这是我们的作品中少有的,尽管我们是拥有着唐诗宋词的泱泱大国,但这样诗的传统,演绎在我们后来的小说中,仅仅成为定场诗。

  记得燕祥在世的时候,难得有一次和他谈起俄罗斯文学,我对他说自己很喜欢巴乌斯托夫斯基,问他对巴氏的认知和理解,向他请教俄罗斯文学对于中国文学尤其对他们这一代作家的影响。燕祥学问深厚,对同代作家有着惊人警醒的认知,见解不凡,明心见性。谈到巴氏时,他告诉我巴氏一战时当过卫生员,属于历史问题不清吧,所以十月革命之后,他一直远离政治漩涡。但他的作品文学性、艺术性、抒情性很强,属于文学史上少不了他,但又上不了头条的作家。然后,他打了个比喻:“有点儿像咱们这儿的汪曾祺。就像林斤澜说他自己和汪曾祺是拼盘,不是人家桌上的主菜。”这个比喻,说得真是精到而别致,意味无穷。

  在巴乌斯托夫斯基诞辰131周年的时候,重新温习他的作品,五十多年岁月如水,匆匆流逝远去。在这五十多年的岁月里,有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书和他的身影相伴相随,影响着我的写作、感情和心情。记得美国作家乔·昆南在他的《大书特书》一书中谈他的读书经历时说:“二十一岁以后买的每一本书,只要我真心喜欢,都会保留。它们是我的情书。书作为实体物品,对我有重要意义,因为它们是召来逝去的时光,因为它们是充满感情的存在。”他说得极好,巴乌斯托夫斯基的书,对于我,就是召来逝去的时光,充满感情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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