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有两个绝对的主角:一是月饼,一是月亮。前者在地上,后者在天上;前者实在,后者空灵;前者有限,后者隽永。
月亮不可近,月亮又最近。说不可近,是因为它在天上;说最近,是因为它就在人心里。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倾尽才华,对它极尽赞美,为它极尽感叹,留下了文化瑰宝。
写月亮的诗浩若烟海,一个突出的现象是,诗人们似乎在中秋对月亮特别有感觉。源自天象崇拜的中秋节,由上古时代秋夕祭月演变而来,故又称祭月节、月光诞、月夕、拜月节、月娘节、月亮节等等。中秋节以月之圆兆人之团圆,寄托思乡思亲之情,以及五谷丰登、花好月圆的祈盼。自古便有祭月、赏月、颂月、吃月饼、看花灯、赏桂花、饮桂花酒等民俗,流传至今。给诗人们提供了驰骋想象、挥洒才情的巨大空间。
天将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星辰让光彩,风露发晶英。能变人间世,翛然是玉京。(刘禹锡《八月十五日夜玩月》)
中秋的月光如水洗涤了尘世。九霄清净,万景澄明。明月的光彩使星辰甘心相让。人间尘世变迁往复不断,天上的玉京(明月)永远是这般闲适从容。
满卷月华,天上人间,心摇神荡,飘飘然毫无俗尘气。
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皮日休《天竺寺八月十五日夜桂子》)
从天而降的桂花像是月上掉下来的。拾起殿前的桂花,只见其颜色洁白、新鲜。不会是吴刚跟桂树过不去,该是嫦娥撒下来送给谁人的吧?
古时科考正处在秋季,恰逢桂花开的时候,故借折桂喻夺冠登科。诗人前一年高中进士──折桂了,正在游历之中,逢中秋佳节,轻松自在,意气风发。一幅“夜赏月桂图”,明明是离奇想象,却以肯定语气,煞有介事地寓虚于实,寓假于真。其中的几分俏皮,让这首小诗别具意趣。
无云世界秋三五,共看蟾盘上海涯。直到天头天尽处,不曾私照一人家。(曹松《中秋对月》)
写了月亮的无私。
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李峤《中秋月二首·其二》)
诗人的情怀同样广阔。
继唐之后,宋代中秋诗渐入佳境,进入高潮。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辛弃疾《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辛弃疾写过不少中秋诗,这一首一反常例,既不叙悲欢离合,也不写游子思妇,而是依据自己对浩瀚天空的观察和想象,仿屈原的《天问》,写了“月问”,让人耳目一新:
月亮去哪儿了?是否另外还有个人间?还是天外空空如也,大风把明月吹跑了?月亮无根,是谁把它系住了?月宫的嫦娥不出嫁,是谁把她留住了?有人说月亮运行会经过海底,海中的鲸鱼,会撞坏了华美的月宫吗?还有玉兔不通水性,又怎么办呢?如果都没事,那么圆月又为什么会变成如钩的月牙呢?
词人想象的翅翼,一会儿飞向广阔的太空,一会儿沉入深幽的海底,异想天开,饶有风趣,耐人寻味。“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王国维《人间词话》)
目穷淮海满如银,万道虹光育蚌珍。天上若无修月户,桂枝撑损向西轮。(《中秋登楼望月》米芾)
米芾是书法家,这首诗写得真不咋地,干燥生硬,远不似他的字那么丰润饱满,但也不无朴拙意味。
中秋诗的千古绝唱,由苏轼完成: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皓月当空,遗世独立,孤高旷远,亲人千里。自然与社会高度契合。
中秋望月,欢饮达旦,一饮而醉。遣怀是主,“兼怀子由”是辅,思绪情怀在天上人间自由翱翔。唐人称李白为“谪仙”,黄庭坚则称苏轼与李白为“两谪仙”。“我欲乘风归去”,明月乃是归宿,却“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还是人世值得留恋:“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这首词熔铸了前人的诗意,形成了一种普遍性情感。由兄弟之情,对一切经受离别之苦的人表达了美好祝愿。全篇皆是佳句,典型地体现出苏词清雄旷达的风格。历来被推崇备至:“自是天仙化人之笔”“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俱废”。九百年来传诵不衰。《水浒传》第三十回写八月十五“可唱个中秋对月对景的曲儿”,唱的就是这“一支东坡学士中秋《水调歌》”。可见宋元时传唱之盛。因为写得实在太棒了,一时词手,模仿成风。诸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黄庭坚)“我欲骑鲸归去,只恐神仙官府,嫌我醉时真……”(闲闲老赵)之类,闹出许多东施效颦的笑话。(李冶《敬斋古今黈》卷八)
苏轼还有一首《念奴娇·中秋》,其中“玉宇琼楼”“江山如画”“烟树历历”“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云云,重复前人也重复自己,不足为训。看来大文豪也有才怯的时候。其实苏轼有一首《阳关曲·中秋作》,也是极好的:
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就在写出《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之后不久,苏轼兄弟便得到了团聚的机会,苏辙有《水调歌头·徐州中秋》记其事。苏轼这首“中秋作”,写了“人月圆”的喜悦,赞叹“此生此夜”之“好”;调寄《阳关曲》,则又涉及行踪萍寄的感慨:“未必明年此会同”。“此生此夜”与“明月明年”作对,字面工整,假借巧妙;“明月”之“明”与“明年”之“明”义异而字同,与二“此”字对仗,语意衔接,浑然天成。真是妙手偶得。
不过,也许是因为生性肤浅的原因,比起许多名家大腕的千古绝句,我更喜欢一些显近直白的咏月诗:
当塗当塗见,芜湖芜湖见。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
这首诗的作者是朱贞白,一作李贞白,有关介绍语焉不详,只说是宋朝的江南人,“不仕,号处士”──也就是没有当过官的读书人。以善于嘲咏,为人称道。《咏月》是他留下的区区六首诗之一。大白话中显着一种童趣:
中秋之夜,不管你跑到哪儿,跑得多远,月亮总在你头上的空中。这样的经验,我相信充满了许多人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