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以来,肖复兴相继出版了《红脸儿》《合欢》《兄弟俩》三部长篇儿童小说,受到业界和读者的关注与好评,有评论家将这三部作品统称为肖复兴的“童年三部曲”。就在大家认为《兄弟俩》可能是其儿童文学创作的收官之作时,新作《春雪》(浙江少年儿童出版社2022年6月版)不期而至。作为肖复兴儿童文学作品的忠实拥趸,笔者对其笔耕不辍、老而弥坚的文学精神与创作热情心生敬意。
《春雪》讲述的依旧是发生在老北京大杂院里的儿童成长故事,但与“童年三部曲”不同的是,这次作者不仅将笔墨集中在“父与子”的矛盾冲突上,同时还以“儿子帮爸爸戒掉酒瘾”为故事线索,巧妙地实现了父子双方的角色互换,进而完成了作者在创作实践上从“前喻文化”向“后喻文化”的自觉转变。
正是作者有这种明确的“后喻文化”理念,小说呈现出鲜明的双向“成长性”。乖巧懂事的男孩三江有个嗜酒如命的爸爸。妈妈多次规劝无果后,一气之下回了娘家。面对即将支离破碎的家庭,小小年纪的三江没有选择逃避现实,而是下定决心要凭一己之力帮爸爸彻底摆脱那如影随形的酒瘾。在与爸爸一次次斗智斗勇的曲折过程中,三江逐渐由温室里的花朵蜕变为坚强的小男子汉。而三江爸也并不是一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扁平人物”,他的内心深处埋藏一段不堪回首的辛酸史。生活的艰辛,理想的幻灭,父亲的病与死,妻子的户籍与工作,等等。这些来自成人世界的重重压力与负担致使其无可奈何地用酒精麻醉自己。从这个意义上讲,在儿子的监督下艰难戒酒的过程,也是三江爸走出心理阴霾,直面人生缺憾的“再成长”过程。作者通过父子之间身份的戏剧性互调,使得两位主人公在这场从摩擦不断到相互理解的温情故事中,共同拥有了清晰可见且令人信服的人物弧光。
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人物弧光不是(抑或说不仅仅是)通过一个个“故事”而是通过一段段“心事”来予以呈现的。从整体叙事结构上看,《春雪》并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小说的起承转合看似由三江爸反复无常的酒瘾推动,实际上藏于每个人物潜意识中的那些浓得化不开的“心事”,才是其内在的核心驱动力。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春雪》中的各色人等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山村的夜太静了,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只有远处山楂林里偶尔传来不知是什么鸟的清脆鸣叫声。有点儿忧郁,听了让人想落泪。四个人的心里都在翻江倒海,翻腾着各自的心事。”“山区的夏夜那么宁静,却又翻腾着这么多心事,像这夜空中的星星密密麻麻的,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心事,只是相互望着,不说一句话罢了。要是都说出来,这夜空得开了锅,沸腾着能冒热气。”而这些“心事”又往往因与人物的“记忆”或“梦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是三江为妈妈默默许下的承诺;是三江爸挥之不去的痛苦往事;是建国叔与明秋妈心照不宣的秘密;是夏爷爷和夏奶奶见到明秋时内心的五味杂陈……这些欲言又止的“心事”,往往带有很强的私密性,致使人物时常处于欣喜与落寞相交织的复杂心境或心绪之中。当得知爸爸酗酒的真正原因后,三江似乎对爸爸多了几分理解与同情,与此同时也对纷繁复杂的成人世界更加琢磨不透。作者巧妙采用儿童特定的限知视角来勾勒三江此时的微妙心情:“大人的心事不愿意说出来,有时候很难猜。幸亏有了酒,要不然爸爸还是不会把心事说出来,憋在心里不更难受?”“大人的心思就是和小孩子不一样,他们总是把一些事情,尤其是过去的旧事,像用过的一个旧竹帘子,卷起来,藏起来,不愿意对小孩子说。”正是在孩童天马行空的胡思乱想中,故事的神秘面纱被层层剥开,而三江爸的人物形象也由此逐渐丰满、立体起来。
肖复兴在小说《后记》中坦言:“照本宣科地讲述一个生活中常常会出现的父子之间矛盾与斗法的故事,没有多大意思。在故事之外,还有一层迷人的东西,亦即雨果所比喻的‘比天平更高级的还有七弦琴’。我更关心的是如何找到这样的七弦琴,哪怕一点点也好。”显然,这把“七弦琴”就埋藏在人物的重重“心事”之中。“心事”与“故事”不同,“故事”指向外部世界,而“心事”则诉诸人物内心。如果前者对应的艺术形式是逻辑影像的话,那么后者则更像是一幅幅杂乱的素描:相对于影像,素描并不在意事物的整体、逻辑、理性、因果律及其意义,它所关切的是那些诉诸人主观感受的东西,诸如语调、感情、情绪、气息、氛围、味道、节奏、音韵,等等。由此可见,《春雪》所描述的对象并非是现实生活中的某一个人,某一件事,同时是无数个人,无数件事。也就是说,作者所要表现的,并非单一平面上的事物,而是以复数形式呈现的更多事物,这些事物储存在人物的记忆深处,沉睡、发酵、生长,一件事涉及另一件事,一个人牵涉出另一个人,像水面荡开的波纹,又像花朵编织的花环。从这个意义上讲,与其说《春雪》是一本讲述父与子亲情故事的儿童文学作品,毋宁说它是一部充满“心事”的双向“成长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