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J寻了个合适的机缘,“附庸风雅”地沿着营造学社的轨迹,一路驱车奔朔州。这个小城当年是宋、辽、金反复争夺的“燕云十六州”之一,从五代至辽金出了不少名人故事。专门来此拜谒传说中的应县“佛宫寺释迦塔”,是因为应县木塔存在了近千年,而百年来受到关注也与天津多少有点关系。除去它与蓟州独乐寺并称,是不多的辽代木结构建筑外,还因1933年10月7日天津《大公报·文艺副刊》上一篇署名“林徽音”的文章,其内容主要是摘录了梁思成从应县给她的“前线”汇报。这时候的“女神”还用着父亲根据《诗经》中“大姒嗣徽章”一句取的名字,为了避别人的重名自己改了“徽因”是在1935年之后的事。那种现场感,类似我们今天新媒体的“直播”──“在这整个民族和他的文化,均在挣扎着他们垂危的运命的时候……有几个死心眼的建筑师,放弃了他们盖洋房的好机会,卷了铺盖到各处测绘几百年前他们同行中的先进,用他们当时的一切聪明技艺,所盖惊人的伟大建筑物,在我投稿时候正在山西应县辽代的八角五层木塔前边”,这是林徽音的“直播”开场白。
这一年秋天,梁、林一批营造学社成员雁北古建筑考察结束大同之行,身为“民国女神”的林徽音也免不了“为母之责”,要回北平照顾刚满一周岁的儿子梁从诫,就没有随队伍前行。她的夫君梁思成及其同道一行继续去了朔州,探访了应县木塔。梁几乎每日一信,林摘选了有代表性的部分四则,登在了当时沈从文实际主编开办不足一个月的副刊上。
其实林徽音的潜台词是沉重的,因为这一年日军入承德、占热河,北平故宫的文物两千多箱在民众的反对声中南撤,而且日本学者如伊东忠太、关野贞已经早于我们考察搜罗中国的古建筑和文物线索。所以林徽音要在民族危亡的语境中,将读者带入一个抢救性考察的古文化命题,她说:“中国建筑的演变史在今日还是个灯谜”,未来的建筑史如同侦探小说,需要线索,“现在唐代木构在国内还没找到一个,而宋代所刊营造法式又还有困难不能完全解释的地方,这距唐不久,离宋全盛时代还早的辽代,居然遗留给我们一些顶呱呱的木塔,高阁,佛殿,经藏,帮我们抓住前后许多重要的关键”。这就是应县木塔的价值,梁的信里兴奋地汇报说:“塔共有五层,但是下层有副阶(注:重檐建筑之次要一层,宋式谓之副阶),上四层每层有平坐……这塔真是个独一无二的伟大作品,不见此塔,不知木构的可能性,到了什么程度。”
“主播”林徽音女史虽是建筑学教授,但文笔了得。她生动描绘了梁思成在此之前“早晨洗脸的时候”“走路的时候”对木塔心心念念的“痴情”。我最叹的细节是说他为了得到一张木塔照片,干脆冒险写封信“探投山西应县最高等照相馆”,结果果然弄到一张应县木塔的相片。梁思成真到了应县,除了测塔“还到××斋看了托我买信笺的那位先生。他因生意萧条,现在只修理钟表而不照相了”……我后来考证过,《大公报》上林徽音隐去的照相馆名号,其实是应县白云斋照相馆。
我和J的旅程路况比梁思成当年要好得多,但是应县木塔按照手机地图导航显示着就在眼前的,却迟迟不见,J说:“在哪儿了?木塔不应该很高,很容易看见吗?别是错了?”我也嘀咕呢,开车走着看吧。我们的汽车在三伏天午后的烈日里转个弯,绕过眼前路旁不算茂盛的树冠,在一条簇新亮闪的仿古街后面,果然有个素朴古旧又厚重的木塔顶部,斜斜地露出一截,毫不起眼儿。我心想梁不是说“离县二十里已见塔,由夕阳返照中见其闪烁”吗?估计那时候周围建筑少、树少。梁的信里说:“应县是一个小小的城,是一个产盐区,在地下掘下不深就有咸水,可以煮盐,所以是个没有树的地方,在塔上看全城,只数到十四棵不很高的树!”今天不一样了,植被稍微多点,关键是门口建了仿古街。不过梁先生说“佛宫寺塔,绝对的Overwhelming(震撼),好到令人叫绝,喘不出一口气来半天”,倒是真的。
我和J傻傻站在塔外好久,被震撼地说不出话。从不愿意照相的J竟然主动要求我给他和木塔合张影。我也感慨梁写给林的体悟:“那一刹那人生稀有的由审美本能所触发的锐感。尤其是同几个兴趣同样的人在同一个时候浸在那锐感里边。”也许这审美的狂喜J还不懂。我告诉他这地方梁思成来的时候带了个小助手叫莫宗江,两个人飞檐走壁几天完成了测绘。“莫当年17岁,就已经是梁先生的助手,只比你现在大两岁,后来也成了清华著名的教授。可见有些学问不是图书馆里读出的,是现场、古物、实践里‘熏染’出来的!”J没有反应,因为他正在手机里百度木塔的信息。
塔早就不能登上去了,我们只在一层反复细致转了几圈,一层的释迦大佛结跏趺坐的确震撼,但是J似乎更关心战争在木构上留下的弹孔,束腰莲花宝座下面那神态栩栩如生的八个托举力士。而我只是站在一层有限的空间内,就感受到传说中塔上开过“万人大会”一定所言不虚,关键是佛塔这种恢宏建筑更多带有一种“道”成的物化感,它的核心不仅仅是物质性和实用性的,建造和朝觐的古人不可避免都带着强烈的宗教性,这是当代观光游客常常缺乏的。
文物需要身在其中去感受浸染,去发现旅游手册信息之外的细节,属于自己的“静谧之光”或“莞尔一笑”。这一点J很同意,并且开心,特别是我说了以下这个“八卦”之后。
话说林徽音在天津报纸上的这次“应县木塔直击现场”直播登在《大公报·文艺副刊》,这是当年京派文人的“后院”。文人们在北平每日打头碰脸、寒暄客套,在津门的报纸上就稍微放得开一点。所以当日同一版上,梁林这边厢夫妻档抢救性考察介绍辽代木塔,毗邻的一篇就是冰心女士连载著名的《我们太太的客厅》,正写到诗人夸赞“我们太太”的画,“你的笔意越来越秀逸了!”哲学家金先生劝太太不要太能干、太要强,博学的太太说:“你看的是叔本华的妇女论呀,又开始骂女人了!”后人似乎天然都知道,林徽音与梁思成在北平东城区北总布胡同三号的寓所,由于经常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就被编排为了“太太的客厅”,这真是名媛斗智。据说冰心辩称有诗人有画家,那太太其实是陆小曼。但是金先生太明显了,明摆着是后来单身一辈子的金岳霖,再说谁不知道徐志摩也的确是林徽音的“蓝颜知己”?传说林徽音后来托人给冰心送了一坛老醋,寓意不言而喻,说不定就是这次山西之行买的土特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