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古今中外有成就的大作家,都有自己的风格。优秀的翻译家也有自己的风格。当翻译家的风格与其选译的作家风格相近时,译作便会达到上乘水平,成为影响深远的名译,像傅雷译巴尔扎克,汝龙译契诃夫,都是译坛公认的典范。反之,从事文学翻译的人,如果功底不深,修养不够,仓促上阵,选择不当,则很难保证译作的质量,更谈不上把握风格和译出风格了。
臧传真教授生前长期任教于南开大学,他是一名学者,也是一位资深翻译家,对俄罗斯文学、英国文学素有研究,撰写过许多见解独到、有学术价值的论文,参与主编过《苏联文学史略》(宁夏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还翻译过多部俄国小说,其译笔严谨、精确、简洁,向为学界推崇和称道。俄罗斯著名作家柯罗连科的中篇小说《盲音乐家》的中文译本即出自臧先生的译笔,该译著1959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至今已多次再版,在国内文学界产生了深远影响。
每一位译者都有自己偏爱的作家。说到19世纪至20世纪初叶的俄国作家,臧先生最喜爱的是普希金、屠格涅夫、柯罗连科、布宁和高尔基。除了柯罗连科的《盲音乐家》,他还翻译出版了普希金《上尉的女儿》,屠格涅夫《三幅画像》《春潮》《父与子》;还选译了上述几位作家的短篇爱情小说,以《幸福》为书名,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臧先生所钟爱的这几位俄罗斯作家在很多方面有着共同点,首先,语言风格极为相近,简洁、朴素、清新;其次,作品题材都贴近大自然;再有就是表现人生际遇富有人情味,充满人道主义的关切情怀。臧先生性情儒雅、文笔洗练,选择翻译这几位作家的作品,完全合乎情理与逻辑。
后应出版社之邀,臧先生开始重译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作为先生的学生,我喜爱他的译著,把他的译作视为范本,常常对照原文阅读,以提高自己对语言的理解和把握能力。在先生的直接影响下,我也走上了文学翻译道路,经常就某些疑难问题向先生讨教。这一次,我更有幸先睹为快,看他的手稿,聆听先生谈译书的体会,受益良多。
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有的译本将书名译为《猎人日记》,在我看来,“笔记”显然比“日记”更合适。但臧先生却想把书名译为《田猎随笔》,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翻译。他解释说:“打猎有两种方式,去深山老林打猎,称为行猎;在乡间树林和田野上打猎,叫作田猎。屠格涅夫在作品中以猎人身份出现,访问地主庄园和农家,了解乡情,以前所未有的角度接近下层人民,因而译为《田猎随笔》更贴近作品内容,也更符合游记散文与小说故事两相糅合的叙事笔法。”想不到一个书名竟有如此丰富的内涵。遗憾的是,后来臧先生的译本出版,依然沿用了《猎人笔记》这一书名。
臧先生还把《白净草原》改译为《贝氏牧场》,我问有何依据。先生解释说:“Бежин луг,前一个词是由姓氏Беж构成的形容词,这个姓不是俄罗斯人的姓,是德国人的姓氏,音译可译为‘贝日’或‘贝什’。后一个词的意思是‘草地’‘牧场’,并非‘草原’(степь),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可译为‘贝什家的牧场’,译成‘贝氏牧场’则更简练。1991年俄罗斯出版了此书的新版本,编者称历史上确实有‘贝氏牧场’,贝氏家族的后人至今还保存着有关该牧场的文书。有关这一点,我特意加了一条注释说明情况。”听了先生的一席话,顿生无限感慨。“白净草原”流传了几十年,没有译者和读者提出怀疑,只有遇到了学养有素、译风谨严的翻译家,才把误读误解的题目改正过来。由此我想,文学翻译绝非文字的简单转译,除了文字功底以外,还要求译者具备渊博的文化知识和一丝不苟的探索求真精神。
记得有一次聊天,谈及作家的责任和使命,臧先生对我说:“就一般意义上来讲,真正的作家是社会的良心,是理性、自由和公正这些人类社会基本精神法则的守护者。他们依据这些精神批判社会上一切不合理的现象,同时努力促使这些精神能够得以弘扬。屠格涅夫和其他杰出的俄罗斯作家一样,摆脱了政治依附地位和狭隘的个人利益或小集团利益,献身于更广大的民族利益和公众利益,作家个性的成因不仅仅取决于自身的职业和政治经济地位,更主要的是源自其社会观念和理想。屠格涅夫的作品往往一经发表就引起争议,这和其创作个性以及独立观察社会现象的视角有关。”
另一次聊天中,我说屠格涅夫始终是小说家,但终其一生是诗人,为此我引用了罗亭的一段话:“诗歌——是神灵的语言。我自己就喜欢诗。不过,诗意不仅仅存在于诗行里:诗无处不在,诗洋溢在我们四周……您看看这些树,看看这天空——四面八方都吹拂着美和生命的气息;而什么地方有美和生命,那里就有诗。”
臧先生听了点点头:“你说得对。这段话虽出自罗亭之口,但的确是作家发自肺腑的心声。屠格涅夫本质上是一位诗人,其小说字里行间流淌着诗意。他的小说最为显著的特征是抒情笔法和淡淡的忧伤。有人说屠格涅夫是现实主义作家,其实,浪漫主义才更符合他的创作个性。在《猎人笔记》中,他以自由而洒脱的诗笔描绘了自然之美,讴歌了生命之美。一篇篇随笔就是一簇簇花束,采自俄罗斯的森林原野,带着晶莹的露珠,散发着泥土的芳香……”
我发现,只要谈话涉及心爱的作家与作品,臧先生脸上就会焕发出光彩,侃侃而谈,兴致极浓。他说:“你想想看,屠格涅夫笔下的人物形象该有多么鲜活!音容笑貌,呼之欲出!霍尔狡猾又精明强干;卡里内奇散漫随和,又富于艺术天性;民间歌手雅可夫的歌声洋溢着不可遏制的活力,让你赞叹;月夜牧场围着篝火讲鬼怪故事的农家孩子,让你难忘……这一个个人物全都进入了俄罗斯文学的殿堂,也在世界文学宝库的人物画廊上留下了身影。”
当谈到屠格涅夫的风景描写时,臧先生更是连声赞叹:“屠格涅夫写景的功力,不仅让托尔斯泰叹服,也让许多西欧作家推崇备至。《猎人笔记》中的风光描绘,真可谓出神入化!变幻的霞光、朦胧的月色、闪烁的星斗,森林、草地、溪流,出没的野兽、啁啾的鸣禽、机灵的猎犬……在他营造的艺术世界里,处处充满了色彩、音响,清新的气息和生命的律动。他的听觉和嗅觉极其灵敏,目光又格外锐利,似乎大自然在晨昏之间、一年四季的微妙变化,他全都了然于心。他那支生花妙笔描绘大千世界的确达到了精致入微的地步!”臧先生的这一番论述让我悟出一个道理:只有热爱,才能痴迷;只有痴迷,才能透过文字走进作家的内心世界,并切身感受作品营造的氛围。
还有一次我向臧先生讨教,请他谈谈文学翻译的方法和体会。先生沉思片刻,然后对我说:“译文学作品,最难的是译出风格。为了把握原作的总体风格,必须反复通读原作,仔细揣摩人物情感、文化背景、民族习俗、语言特色与修辞手法。只有吃透原作,才能原汁原味地再现原作的氛围、情境、意蕴与格调。文学翻译忌讳逐字逐句的死译,忌讳‘字典搬家’。要知道,词在句子里是有生命的,词在字典里是死的。单凭查字典生搬硬套肯定译不好。翻译文学作品应以句段为单位,反复琢磨,融会贯通以后再落笔,增删词语,调整语序,实在是必不可少的手段。”
关于文学作品的语言,臧先生也有自己的独到见解:“文学作品中的语言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作家的叙述语言,作家讲故事,描写风景与环境,都使用这种语言,这种语言贯穿始终,风格大体上一致,要有一个总体上的认识与把握;另一种是人物的语言,这种语言,由于说话人的身份、修养、文化程度不同而呈现出十分复杂的状况——有的优雅、有的粗俗、有的流畅、有的啰唆,翻译家应该做到当俗则俗,当雅则雅,这里没有什么绝对的标准,一律追求达和雅,有悖于小说语言的真实状况。”
我觉得臧先生的真知灼见应该写进我们的翻译教材,有志于文学翻译者读了必会从中获益。臧先生不仅精通俄语、英语,于古汉语也有很深的造诣。这样,他在翻译时就多了一层参照,也多了一种表达手段。比如书中遇到有关契约、文书、信函一类的文字,用流畅的古汉语译出来,无形中增加了历史感和文化色彩。我自己能读一点古文,却不会用古文写作,每想到这些就深感惭愧。
还有一次,我和臧先生谈到了文学作品重译的问题,在他看来,文学译著具有“阶段性”。臧先生说,任何一部文学作品的第一个译本都具有首创性,是很难的,即便存在某些缺陷,但功不可没。后来的译本能参考先前的译本,理应译得更好。臧先生说自己的译本也具有“阶段性”,希望将来出现更完美的译本,他的译本便完成了阶段性的任务,可以淡出或隐退了。臧先生的这番见解全然表现出一位智慧长者的豁达与宽容。
臧先生译过很多俄罗斯小说,却从未去过俄罗斯。对此,他深以为憾。他说:“普希金、屠格涅夫、柯罗连科的作品陪伴我走过了几十年的光阴,我在读书时,常常神游俄罗斯,广袤的森林,茫茫的雪原,城市、乡村、教堂……种种景象呈现眼前,却都是书中得来的印象。有人说译文学作品最好能做到身临其境,看来我只能心临其境。这正所谓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半个多世纪前,我们在南开大学外文系俄语专业学习,臧先生为我们上课,全班同学都听得入迷。我们相互传阅他译的《盲音乐家》,大家都为有这样的名师授课而庆幸和自豪。我比同学们更加幸运的是留校当了教师,继续做臧先生的学生,在先生的指点和扶植下我出版了自己的译著。虽然臧先生已离开我们多年,但他赠送的十多本译著现在依然排列在我的书架上。每当翻阅浏览那些珍贵的赠书,仿佛先生依然近在身旁。先生的教诲依然清晰可闻,我会沿着先生走过的道路继续默默地前行,不辜负先生的嘱托与期望。
(作者系翻译家,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
学人小传
臧传真(1922—2017),河南省确山县人。1947年毕业于西北大学文学院。先后执教于兰州大学、武汉大学、山东大学,1962年调入南开大学,任外文系副教授。1980年转至中文系,任世界文学专业研究生(硕士生)导师、教授。南开大学翻译学科奠基人之一。长期从事俄罗斯文学翻译与研究工作,主要译作有《盲音乐家》《高尔基文集》(合译)《三幅画像》《莫里哀传》《古希腊戏剧史》(合译)《幸福》《上尉的女儿》《春潮》《父与子》《猎人笔记》等;出版有《苏联文学史略》《语言学中的哲学问题》《苏联文学史》等学术著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