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学者高彦颐在《闺塾师》中,提到明末女诗人沈宜修编选的女性诗集《伊人思》:“在这部诗集的241首诗中,有83首是题献给其他女性朋友、姐妹、女儿或其他女性亲属的。相比之下,只有7首是为男性而写。”这与我们一般所了解的女性诗词多以男女相思为主要题材大相径庭。
古代女性大多缺乏独立的人格和事业,对男性高度依附,从创作反映生活的角度讲,她们的作品主要表现男女相思似乎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然而正是因为社会分工造成的暌隔,女子与同性之间的交往反而更为密切与日常。古代女性既然要承担育儿工作,女孩子自幼接触最多的家庭长辈自然是母亲。她们不能轻易出门或会见外男,丈夫又由于“男主外”的社会风气不能一直待在家里,可以说女性朋友、姐妹和其他女性亲属构成了古代女性的主要交际网。
沈宜修幼时跟家中的女性长辈读书识字,后来她也这样教导自己的女儿。她在教女儿绣花的时候回顾女儿的成长过程:“忆昔十三余,倚床初学绣。不解春恼人,惟谱花含蔻。十五弄琼箫,柳絮吹粘袖。挈伴试秋千,芳草花阴逗。十六画蛾眉,蛾眉春欲瘦。春风二十年,脉脉空长昼。流光几度新,晓梦还如旧。落尽蔷薇花,正是愁时候。”(《夏初教女学绣有感》)刺绣、吹箫、荡秋千、画眉这些常见的闺阁活动,大多有姊妹闺友为伴。《论语》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交谊的基础是共同的生活内容,以同性伙伴为主的闺阁天地,织就了她们之间的共同记忆,成为女性文学作品中歌咏不绝的情感主题。
方孟式写《怀孀妹》:“忆昔春深日,鸣机更论文。庭前夸咏絮,闺里自凌云。”与妹妹织纴之余讲论诗文。王微作《新秋逢人初度感怀诸女伴》:“忆昔年年秋未分,晓妆一院气氤氲。阶前暗印朱丝履,窗里同缝白练裙。”在某位女伴过生日的时候感怀旧友,她们曾经一道缝衣,阶前庭院留下她们一同走过的足迹。徐安成写《月夜纳凉同拜玉咏》:“赖此今宵月,相谈旧岁心。更深语不尽,微露湿衣襟。”与朋友月下谈心,不觉直到深夜。屠瑶瑟的《赠王蕙芳于归花烛词》:“妆镜朱颜借玉荷,初匀眉黛拂双蛾。云英旧有蓝桥约,一夜香风到大罗。”贺女伴新婚。王凤娴作《浣溪沙·同乔夫人郊行》:“新篁曲径野花香。闪闪随风蝶翅忙。柳绵飞堕点罗裳。”记录了与朋友外出游玩的快乐时光。
明代屠瑶瑟与弟媳沈天孙交好,沈天孙字七襄。屠瑶瑟曾写《秋夜赠七襄》:“绮阁知音总不群,挑灯刺绣薛灵芸。夜凉明月低绳户,犹简兰闺倒薤文。”“倒薤文”是一种篆书书体,此处用来美称沈天孙的笔迹。即便在现代社会,妯娌姑嫂间也多有不太好相处的,她们却可以凭借文字互许知音。共同的性别角色、生存处境使女性之间特别容易产生理解与共鸣,徐德英在怀念姐姐的诗中写道:“生平怀壮志,慷慨景前贤。穷理期入奥,举笔思无边。棣华不复观,此意与谁传。愿为双鹡鸰,寥廓并联翩。”在那个年代,女子并不被抱以家庭以外的期许,徐德英却昂然表示“生平怀壮志,慷慨景前贤”。这份心思难对人言,更难被人理解,但她觉得姐姐可以理解。“愿为双鹡鸰,寥廓并联翩”,这两句像极了《古诗十九首》中的“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让人产生无数高远的怀想。
所以女性笔下的离别相思可以为男子而发,更可以为闺阁知音而发。陆卿子作《送范夫人从宦游滇南》:“日暮送行人,离愁满江浒。江云惨不飞,相对两无语。”祁德渊写《赠别皆令》:“片帆南浦离愁结,古道河梁别思生。此去长途霜露肃,何时双鲤报柴荆。”黄荃作《送辰若陈夫人归海盐》:“三餐莫为乡心减,千里休因别思哀。蚕子欲眠桑树绿,春风回首是苏台。”都表达依依别情与殷殷叮嘱。
女性间的交谊是她们心中非常重要的情感寄托。方孟式经历了明清易代,她写给朋友的诗中常常流露出时代的伤痕。“生死交难见,悲欢意莫宣。只应三五夜,明月共君圆。”(《寄任夫人》)“黄华聊自看嘉树,乌石何缘数落花。别后相闻多老病,难将尺素载愁车。”(《寄闽中孙夫人》)远方的朋友是方孟式人世沧桑中的一点慰藉。女性之间的朋友之交亦有深切刻骨者,翁桓《寄龚夫人》:“画兰绮窗下,三岁芳未彻。小诗佩带间,三岁字不灭。缄情写旧诗,寸心有如月。会合以何时,相望意瑟瑟。闻有幽栖约,延伫在空谷。”化用《古诗十九首》中的“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翁桓对龚夫人的情意可谓念兹在兹。
在古代女性的诗词作品中,同性伙伴是重要的书写对象之一。相比时常在外宦游或谋生的丈夫,闺阁之内的母亲、姊妹、密友等角色填补了大量的时间和空间,很多时候她们会站在一起,共同对抗岑寂的时光,温暖彼此荒芜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