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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与孙犁的文字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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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0月30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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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火中的荷花
——汪曾祺与孙犁的文字缘
苑英科 题图 张宇尘

  一

  王好为是我国著名的女导演,曾执导过《瞧这一家子》《潜网》《夕照街》《迷人的乐队》等影片,还和铁凝合作拍摄过《村路带我回家》《哦,香雪》。她的电影关注现实题材,又有着女性的细腻和诗意,具有鲜明的艺术风格。她很喜欢孙犁的作品,一直想拍《荷花淀》,先后找了四五个人写剧本,但都不满意,觉得没有写出那种诗意的东西。转眼到了1994年下半年,为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五十周年,她还是想把《荷花淀》搬上银幕。铁凝向她建议,不妨找汪曾祺改编剧本。

  孙犁和汪曾祺都是深受读者喜爱的著名作家。孙犁是从抗日战争的烽火中走出来的革命作家,汪曾祺曾就读于西南联合大学文学系,被称作“革命时代的士大夫”。两个人的人生经历不同,但在文学创作方面却有颇多相近之处,他们都是文体大家,都在打通小说、散文和诗歌方面,作出了不懈努力。他们的文学作品都带有强烈的抒情意味,都把描写风景美、人情美和人性美,作为自己的文学追求。

  汪曾祺不仅是著名作家,还是北京京剧院的编剧,是一位戏剧创作方面的行家里手。他创作的京剧剧本主要有《范进中举》《雪花飘》《裘盛戎》,还有抒情戏剧《小翠》,戏剧歌舞剧《大劈棺》,而其中最著名且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当然是根据沪剧《芦荡火种》改编,与杨毓珉等人合作创作的京剧剧本《沙家浜》。因此,若要改编孙犁的作品,汪曾祺是十分理想的人选。

  王好为并不认识汪曾祺,先是电话联系,自报家门,询问他对改编孙犁的小说是否感兴趣。汪曾祺说,可以谈谈。于是,王好为登门拜访。在漫谈中,两人相互探讨,发现彼此的艺术趣味和创作理念十分吻合。汪曾祺表示,关于改编之事,要等他看完孙犁的作品后再做决定。

  对于孙犁,汪曾祺一直十分敬仰,他曾表示:中国让他服气的小说家只有鲁迅、沈从文、孙犁三人。对于汪曾祺的创作,孙犁很早就予以关注。1984年4月,孙犁在《小说杂谈》一文中,曾对一些文学作品予以点评,第一小节点评的是莫言发表在《莲池》上的《民间音乐》,第五小节点评的便是汪曾祺的《故里三陈》,直言“我很喜欢这样的小说,省时省力,而得到的享受,得到的东西并不少”。他认为,汪曾祺的小说是中国的传统写法,“它好像是纪事,其实是小说”,并将自己的小说(《芸斋小说》)与之进行比较:“我晚年所作小说,多用真人真事,真见闻,真感情。平铺直叙,从无意编故事,造情节。但我这种小说,却是纪事,不是小说。强加小说之名,为的是避免无谓纠纷。所以不能与汪君小说相比。”其实,汪曾祺的小说也大都有真实原型,虚构的成分也不多。他们的小说都继承了中国古代笔记小说的精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个月后,王好为再次登门拜访。汪曾祺告诉她,电影的片名已经想好,就叫《炮火中的荷花》,并初步选定孙犁的六七篇小说进行改编,力求凸显残酷战争中的人情美和人性美。王好为十分兴奋,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真正进入到改编阶段,汪曾祺才深切感受到,孙犁那种散文化的诗意小说,改编起来难度有多大。汪曾祺自己的作品也没多少曲折的故事情节和矛盾冲突,他亦不善此道。1954年,他创作了京剧剧本《范进中举》,一次酒后,老舍和他开玩笑,说他的剧本“没戏”,即缺少戏剧性,而他和孙犁的文学风格相近,好处是容易入手,难处是结构剧情不易。

  正在这时,汪曾祺的身体出现了一些问题,饭吃得很少,笔也懒得拿,整天枯坐在沙发上,颇有力不从心之感。他终于下定决心放弃,便给王好为打电话说:“不行了,写不了。”他说,自己没有战斗生活,对冀中地区的语言不大熟悉,对如何结构电影剧本也没有经验,改不下去。放下电话,王好为立刻登门来见他。汪曾祺之子汪朗回忆说:“无奈王好为很会做工作,一再说他们想搞一个与众不同的战争题材的电影,孙犁的小说很切合他们的设想,而孙犁的作品只有让爸爸改编才能不失其韵味。让她这么一谈,好像爸爸不动笔,就无法把孙犁的精品搬上银幕了。这个责任非同小可。于是,爸爸只好打起精神,勉为其难了……看到他整日冥思苦想、茶饭不香的样子,我们都劝他不要写了,年纪那么大,身体又不好,没本钱玩命了。爸爸也几次都说过洗手不干,但是碍于情面,最后还是咬牙把剧本写成了。”

  1995年年初,汪曾祺因肝病和小肠疝气住院,王好为到医院看望,她对《炮火中的荷花》剧本十分赞赏,认为写得“太精彩了,太富有诗意了”,同时也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当时,汪曾祺正准备做手术(后未实施),无法动笔。王好为征得他的同意,自己对电影剧本进行了一些结构上的调整和内容上的增删,修改后的剧本发表在《电影创作》1995年第4期上。在中宣部文艺局、广电部电影局的推动下,河北电影制片厂、中影公司影视制片部准备联合拍摄这部影片,后由于资金问题难以解决,拍摄计划流产。

  二

  其实,最早改编《荷花淀》等作品的正是孙犁自己。1949年,在著名电影导演凌子风的鼓动下,他曾写作过一个电影脚本。抗日战争时期,孙犁和凌子风相识于冀中,又一同从延安返回张家口,是生死与共的战友。进城后,凌子风想拍一个白洋淀抗日斗争的电影,孙犁正值青年,乐于尝试新鲜事物,便把自己的一些小说和散文重新编排一下,搞出了一个电影脚本。

  过了很长时间,凌子风写信告诉他,电影脚本送给茅盾审阅,同意了,转到周扬手里,否定了,说是这些故事想象的成分居多,还是另拍一部小说为好。孙犁不大同意这一意见,心中不平,却也没有申辩,只是把脚本中新写的部分摘出来,改成短篇小说《采蒲台》,拿出去发表了,从此不再“触电”。至于那个电影脚本,先是在十年浩劫中被抄走,发还后,被孙犁生了炉火。现在,人们只能从《采蒲台》中略窥其貌。

  汪曾祺创作的《炮火中的荷花》共八小节,把孙犁的《荷花淀》《芦花荡》《光荣》《山地回忆》《吴召儿》《嘱咐》等几个短篇小说融为一体,创作出了一部带有浓厚抒情风格的电影文学剧本。

  第一小节十分唯美:白洋淀上缓缓展开花瓣的粉红色荷花、满眼随波荡漾的荷叶、飞驰在绿荷丛中的小船、精瘦的老渔翁那双尖锐明亮的眼睛,还有远处传来的隆隆炮声……这一切,都呈现着白洋淀水乡特有的风景美和人民抗日斗争的精神风貌。

  第二小节是对《荷花淀》的改写。水生参加了区游击队,与媳妇月夜话别;水生媳妇和村里几位青年妇女追寻自己的丈夫,在大淀遇险,并亲眼目睹了游击队伏击日本大船的战斗场面。回村后,她们苦练射击,驾驶着小船和冰床,出入芦苇荡,配合游击队打击日本鬼子。

  第三小节根据《芦花荡》改写。月夜的水淀上,那位精瘦的老渔翁送两个女孩子——大菱和二菱到芦苇荡中去,中途遇到日本鬼子的小火轮,一梭子机枪子弹扫过来,大菱受伤。第二天中午,老渔翁把正在淀中洗澡的鬼子,引诱到自己布下的鱼钩阵中,鱼钩钩住了鬼子的大腿,老渔翁举起竹篙,砸在敌人的头上。

  第四小节撷取了《光荣》的前半部分进行改写。在秀梅的配合下,十几岁的原生卡了鬼子的一支步枪,参加了游击队。他的媳妇小五是个落后分子,对原生参加游击队心怀不满,秀梅和水生媳妇对她进行了苦口婆心的教育。

  第五小节把《山地回忆》和《吴召儿》糅合在一起改编。一位八路军干部在河边洗脸,和在下游洗菜的女孩子发生了争吵,这个女孩子就是吴召儿。这年冬季,八路军反“扫荡”,那位八路军干部担任了一个游击小组的组长,分配给他的向导就是吴召儿。吴召儿带领游击小组在大山里辗转游击,和敌人进行战斗。

  第六小节改编自《嘱咐》。水生回乡看望妻儿,只住了一宿就要返回部队。凌晨,水生媳妇撑着冰床把丈夫送上了前线。

  第七小节是改编者创作的一段过渡性文字。大菱、二菱坐着老渔翁的小船到苇塘去,因为这里的自卫工作搞得好,区长让她们来学习和取经。

  第八小节根据《光荣》的后半部分改编。水生媳妇、吴召儿、双眉还有秀梅,看到刚从娘家回来的小五,便又开始做她的工作,告诉她,原生去当兵,为的是保家卫国,是光荣的事。小五反驳她们:“光荣值几个钱!”她执意要和原生离婚。小五离开婆家后,秀梅经常到原生家去做活儿,照顾原生的父母。原生在前线立了大功,骑着大马荣归乡里,村里召开了庆功大会,秀梅也在大会上讲了话。

  剧本的结尾展现了原生和秀梅这对青梅竹马的年轻人的爱情。画面闪回到秀梅和原生卡枪的场面。奔跑中,秀梅的头巾丢了,他们跑回去找那块头巾。找到的头巾随风飘起来,变成了展翅飞翔的白鹭……

  三

  汪曾祺创作的这个电影文学剧本,较好地反映了孙犁的文学风格和审美追求,是一部难得的成功之作。但是,由于创作时间仓促,加之汪曾祺青少年时代主要生活在南方,对白洋淀地区和晋察冀的抗日斗争,包括地理环境、风土人情了解不深,在创作上也就难免存在一些瑕疵。比如,第五小节的八路军反“扫荡”,吴召儿带领以“干部”为组长的游击小组转战山地,与白洋淀水乡的抗日斗争缺乏内在联系,本来是水乡之笔,一下子写到山里去了。这一节,如果让从白洋淀走出的水生替代那位八路军干部,让他转战到晋察冀山区,或许更加合情合理,从人物塑造来讲,能充分彰显水生这位青年农民在抗日战争中成长为抗日英雄的历程,而从剧情来讲,也与第六小节的水生返乡之旅形成一个完整链条。

  另外,为了增加这个电影脚本的容量,笔者认为可以考虑把孙犁创作于1942年8月的短篇小说《爹娘留下琴和箫》融入进去,与《芦花荡》进行衔接。

  《爹娘留下琴和箫》描写了钱智修和妻子参加抗战的故事。钱智修和“我”是好友,喜欢拉南胡,和一位善于吹竹箫的姑娘结婚,后来生下了大菱和二菱两个女儿。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钱智修参加了游击队,在一次战斗中牺牲。妻子把大菱和南胡交给“我”照顾,自己带着二菱和竹箫参加了抗战。不久,她要到延安去,又把二菱和竹箫送来。过了一段时间,“我”要到别处去工作,只好把两个孩子送回她们的姥爷家。在“五一大扫荡”中,“我”来到了白洋淀,从摆渡的老艄公嘴里,听到了两个女孩子在穿越白洋淀时,被敌人射杀的故事。“我”不能确定那两个女孩子就是大菱和二菱。在那满天芦苇形成的巨大帐幕下,“我”仿佛看见两个穿军装的女孩子走出来,一个拉南胡,一个吹竹箫……

  《爹娘留下琴和箫》是孙犁第一篇描写白洋淀地区抗日斗争的短篇小说,作品发表后,一些同志认为有些“伤感”,孙犁便把这篇作品“放弃”了。在延安,他利用这篇小说的素材创作了《芦花荡》,使之成为《荷花淀》的姊妹篇。

  1962年,《爹娘留下琴和箫》被冉淮舟发现,抄录下来送给孙犁,几经周折,1980年在《新港》第二期重新发表,并易题为《琴和箫》。阅读这篇旧作,孙犁觉得没有什么严重的“伤感”问题,同时觉得作品所流露的情感很是单纯,它所融入的激情,也比后来的一些作品丰盈,反映了当时迫切的抗日需求。

  在《炮火中的荷花》中嵌入《琴和箫》的内容,通过创造性转化,延伸出爱国知识青年参加抗战这条主线,使之与白洋淀地区的青年农民,尤其是青年妇女参加抗战这条主线并行,也许是一种更好的改编路径。这些青年男女在抗日战争中的英雄行为,以及爱情与家庭所汇成的命运交响曲,会赋予这部电影文学剧本更加曲折的故事情节,更加丰富的情感和更加深刻的思想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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