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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7月04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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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磅品荐
珐琅艺术与历史光影(图)
王小柔
  《荣耀时代——皇家珐琅的尘封往事》,王翯著,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2025年5月。

  当故宫博物院的研究员在一件“乾隆年制”款画珐琅菊花纹壶底部,发现西洋工匠“coteau”的签名时,历史的尘埃被轻轻拂去,露出了一段横跨欧亚大陆的艺术交往秘史。王翯所著的《荣耀时代——皇家珐琅的尘封往事》以这一惊人发现为起点,将散落在清宫旧藏中的两千余件金属胎画珐琅器串联成线,在金胎与釉彩的交织中,勾勒出17至18世纪中法两国皇室之间的艺术对话,以及背后宏大的文明交流图景。这部著作不仅是对珐琅工艺的专业研究,更是一条透过器物看历史的文化路径,让我们得以在釉色的流转间,触摸到康熙与路易十四、乾隆与路易十六时代东西方文明碰撞出的火花。

  从端凝殿到凡尔赛宫

  珐琅工艺跨洋之旅

  1924年,当“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工作人员推开乾清宫东侧的端凝殿那扇破旧得漏雨的大门时,眼前数百件价值连城的珐琅彩器物令他们震惊不已。这些被尘封了二百余年的艺术品,多数从未被历代清帝取用,却在尘埃之下保持着惊人的完好。书中对这一场景是这样还原的:在漏雨的殿宇中,铜胎画珐琅的釉色依然鲜亮,那些以石英、长石等为主要原料,加入钴、锑等金属氧化物呈色剂烧制而成的纹饰,在昏暗光线下依然焕发着宝石般的光泽。作者由此展开的叙述,不仅是对工艺的介绍,更是对一段被遗忘历史的唤醒。

  珐琅工艺的跨洋之旅,始于17世纪东西方两大帝王——中国的康熙皇帝与法国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推动。1687年,当路易十四派遣的“国王的数学家”传教士使团抵达北京时,他们带来的礼物中就包括画珐琅器物。书中特别提到一件铜镀金壳开光人物像怀表,表壳中央用郁金香花围出的圆形开光内,是路易十四的头像,而机芯摆轮保护罩上却镂雕着一条中国式五爪金龙。这种奇妙的融合,恰似后来乾隆朝那把菊花纹壶上同时出现的“乾隆年制”款识与西洋签名,成为早期中西方工艺交流的鲜活见证。

  康熙皇帝对西洋工艺的兴趣远超其他帝王。他不仅命比利时传教士南怀仁督造大炮、命其他传教士等绘制《康熙皇舆全览图》,更在1693年专门派白晋前往法国,明确要求带回“通晓制作珐琅和玻璃秘密的人”。这种对异域文明的开放态度,在当时的东方帝国实属罕见。书中引用意大利传教士马国贤的日记,描述康熙皇帝如何“对我们欧洲的珐琅器以及珐琅彩绘的新技法着了迷”,甚至命令传教士马国贤和郎世宁尝试绘制珐琅,尽管二人“故意画得很糟糕”才得以解脱。这段略带诙谐的记载,却从侧面反映出康熙皇帝推动珐琅工艺本土化的决心。

  路易十四对中国的兴趣则更多体现在艺术收藏上。书中提到,随着东印度公司将中国器物源源不断送到欧洲,“中国风”在法国宫廷悄然兴起,路易十四收藏了大量中国瓷器,甚至在凡尔赛宫建造了“中国厅”。这种相互的好奇与欣赏,为珐琅工艺的跨洋传播搭建了桥梁。

  当康熙年间的造办处工匠在传教士指导下掌握铜胎画珐琅技术后,他们又将这一工艺成功应用到瓷胎、玻璃胎和紫砂胎上,创造出独具中国特色的珐琅彩艺术。而乾隆年间,广州作为宫廷画珐琅工匠的输送基地和贸易口岸,其制作的画珐琅器物不仅行销欧洲,更成为进入宫廷的贡品。这种双向的交流,让珐琅工艺在18世纪成为连接紫禁城与凡尔赛宫的艺术纽带。

  金胎上的政治隐喻

  乾隆的定制之谜

  康熙五十五年(1716)前后,当清宫造办处的画珐琅技术取得突破,康熙皇帝开始将这些器物作为国礼赏赐给大臣和外国使节。广西巡抚陈元龙在谢恩奏折中盛赞皇帝恩赐的珐琅宝器“光辉灿烂,制作精工”,“遂远胜洋珐琅百倍”。这种来自臣下的恭维,恰是康熙皇帝希望起到的政治效果。而1719年葡萄牙传教士穆敬远在给康熙皇帝的回信中,更是将这种赞美推向极致:“皇上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如此巨大的进步,这在我们欧洲需要几个世纪才能做到!”这些文献的引用,让读者清晰地看到珐琅工艺如何从单纯的艺术形式,演变为政治话语的载体。

  书中最引人入胜的部分,莫过于对那件“乾隆年制”款画珐琅菊花纹壶的考证。作者通过科学检测与档案比对,揭示了一个惊人事实:这件金胎器物并非清宫造办处或广州制作,而是1783年在法国巴黎由金匠制作胎体、珐琅画师烧制表面珐琅而成。更令人称奇的是,壶底不仅有“乾隆年制”款识,更有西洋工匠的签名,这种“跨国联名”的方式在18世纪堪称创举。

  为何乾隆皇帝要在法国定制画珐琅器物,并要求落本朝款识?书中通过对清宫档案的梳理,还原了这一事件的来龙去脉。1775年,乾隆皇帝命人将康熙、雍正年间的画珐琅器发往粤海关,要求“不要广珐琅,务要洋珐琅,亦要细致烧‘乾隆年制’款”。两年后,粤海关监督德魁将仿制的十件器物送回宫廷。但根据菊花纹壶上的法国戳记,其制作时间应为1783年,这说明粤海关很可能将画样送到法国制作,而非在广州本地仿制。作者推测,乾隆皇帝此举或许是为了向后世展示:本朝不仅能掌握西洋工艺,甚至能让西洋人为其定制器物,以此彰显“天朝上国”的无上荣光。

  书中对这一事件的分析,巧妙地将器物考证与政治史研究结合起来。当乾隆皇帝看到法国工匠虽然制作了精美的器物,却将“乾隆年制”款识写得缺笔漏画、字体大小各异时,他非但没有怪罪,反而接受了这些“缺陷”。这种反常举动背后,恰是乾隆皇帝的政治意图——他需要的不是完美的款识,而是通过器物本身证明:即便在西洋人的手中,也得遵循大清皇帝的意志,镌刻本朝年号。这种通过艺术形式表达的政治自信,在18世纪的世界史上堪称独特。

  更值得玩味的是,乾隆年间这种“定制外交”并非孤例。书中提到,清乾隆四十年(1775)十一月,乾隆皇帝曾下令粤海关仿制康熙、雍正款画珐琅器,而法国制作的同类器物直到乾隆四十八年(1783)才完成。这一时间差的背后,很可能与当时的国际局势有关——1775年,美国独立战争爆发后,在国王路易十六的指挥下,法国参战,导致中法贸易受阻。

  传教士与工匠

  技艺传播人与事

  在珐琅工艺的跨洋传播中,传教士扮演了至关重要的角色。书中对这些“技术使者”的记载,让冰冷的器物变得有血有肉。1685年,路易十四精选洪若翰、张诚、白晋等传教士作为使团前往中国,他们不仅带来了科学知识,也带来了珐琅制作技术。1696年,在德国耶稣会传教士纪理安的管理下,清宫玻璃厂得以设立,从此国产珐琅釉料在传教士帮助下开始制作。洪若翰曾多次写信回欧洲,要求派遣“精良的画珐琅工匠”来中国协助纪理安。这些细节的呈现,让读者看到技术传播背后那些具体的人及其努力。

  马国贤的日记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有趣的视角。当康熙皇帝命令他和郎世宁绘制珐琅时,二人因不愿与宫中“腐败的人”相处,故意画得很差,最终得到皇帝“够了”的评价才得以脱身。这段记载虽带有个人情绪,却真实反映了传教士在宫廷中的处境——他们既是技术传授者,也是宫廷生活的参与者,其心态与选择影响着技术传播的进程。而法国传教士陈忠信的经历则更具代表性,康熙皇帝对他的评价是“会珐琅者不及大内所造,还可以学得”。这说明至迟在18世纪初,清宫造办处的工匠已在珐琅制作上超越了部分传教士。

  中国工匠的努力与创新是珐琅工艺本土化的关键。书中对造办处工匠的记载,揭示了这个常被忽视的群体。内务府造办处珐琅作的工匠主要由包衣旗人和民间招募的“南匠”组成,他们不仅要掌握绘画技巧,更要熟知各种釉料的烧制温度,将复杂的烧制工艺与完美的颜色搭配结合起来。雍正年间的珐琅彩(瓷胎画珐琅)独冠群雄,但同一时期的铜胎画珐琅却无法收到同样的效果,这说明工匠们需要根据不同胎体调配釉料,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广州作为对外通商口岸,在珐琅技术传播中具有特殊地位。书中提到,康熙五十五年(1716)之后,广州开始向宫廷输送珐琅工匠,如潘淳、杨士章等人。广东巡抚杨琳的奏折显示,广州工匠的技艺甚至比宫廷工匠更为娴熟,这很可能是因为通过民间贸易渠道,画珐琅技术先期传至广州。

  当康熙五十八年(1719)闽浙总督觉罗满保奏进西洋什物时,康熙皇帝朱批“珐琅等物宫中所造已甚佳,无用处,嗣后无用找寻”。这简短的批复背后,是中国工匠历经数十年努力,终于掌握西洋珐琅技术并得到皇帝认可的历史。

  书中对工匠群体的社会身份有深入考察。造办处工匠百分之八九十是从包衣中挑选的旗人工匠,其余为民间招募的“南匠”。这些工匠需佩戴内务府发放的腰牌,上面刻有姓名、年龄、相貌特征等信息,每三年更换一次。这种制度性记载,将工匠从抽象的“技术载体”还原为具体的历史个体,他们的职业身份、生活状态乃至艺术创作,都与清代宫廷制度紧密相连。

  釉色中的文明交融

  艺术特色与历史遗产

  《荣耀时代——皇家珐琅的尘封往事》最打动读者的,或许是其对珐琅艺术特色的精彩赏析。康熙年间画珐琅器呈现出从初创到成熟的发展过程,器物体量均偏小,多为碗、盘、小盒等小件,这是因为金属胎与珐琅的膨胀系数不同,大器容易崩裂。这种技术限制反而形成了独特的艺术风格,如在各种颜色釉地上彩绘图案,口沿和足沿露胎镀金,器内施湖蓝色珐琅釉,外底用白色珐琅釉,款识通常采用蓝色釉书写。

  黄色釉地的使用是清代宫廷画珐琅的一大特征。作为皇家专属颜色,黄色不仅是统治的象征,也衬托出宫廷的奢华气息。故宫博物院藏康熙款画珐琅梅花图盖碗,通体以黄色珐琅釉为地,其上描绘一株梅花树,枝干苍劲,梅花绽放,与釉料纯度和烧制技术的提高有很大关系,是技术成熟时期的代表作。而画珐琅桃蝠纹小瓶则以灰白色珐琅釉为地,颈部满饰流云,腹部绘桃树、蝙蝠与翠竹,寓意“福寿双全”,这种将中国传统吉祥图案与西洋工艺结合的做法,成为清代珐琅艺术的典型特征。

  乾隆时期的珐琅艺术则呈现出更为多元的面貌。书中对法国定制的菊花纹壶与国产广珐琅的对比,揭示了东西方工艺的差异。法国制作的壶采用金胎,白色呈色剂为锡白(依靠二氧化锡晶体的乳浊效应),而国产广珐琅多为铜胎镀金,白色为砷白(依靠砷酸铅晶体的乳浊效应)。这些细致的比对,让读者看到不同文明在处理同一工艺时的思维差异。

  法国工匠在制作乾隆款器物时,虽然遵循了中国的纹样设计,却在不经意间融入了本土元素。如“乾隆年制”款画珐琅牡丹纹海棠式花篮的款识中,“乾”字中间的“日”内缺少一横,这种错误在中国工匠看来几乎是“对皇帝的冒犯”,但法国工匠因不识汉字而坦然为之。这种“失误”反而成为文化交流的印记,证明这些器物并非简单的仿制,而是两种文明碰撞的产物。

  今天,我们在故宫博物院或台北故宫博物院观赏这些珐琅器物时,看到的不仅是精美的艺术品,更是一部浓缩的中西方交流史。书中提到的康熙款白色玻璃八棱水丞、乾隆款画珐琅菊花纹壶等器物,每一件都承载着复杂的历史信息。它们是技术的结晶,也是政治的表达;是艺术的创造,也是文明的对话。正如作者所言,这些器物“成为清代乾隆时期宫廷与地方在器物制作方面互动的见证,也是中国与法国在工艺技法上互动的见证,更是中法文化艺术交流的见证”。

  《荣耀时代——皇家珐琅的尘封往事》的价值,在于它超越了单纯的工艺研究,将珐琅艺术置于宏大的历史语境中考察。当康熙皇帝在畅春园命令传教士绘制珐琅时,当乾隆皇帝在法国定制器物并要求落本朝款识时,当广州工匠将西洋技术与本土审美融合时,他们都在无意间参与了一场伟大的文明对话。那些金胎上的釉色,不仅是矿物与火的艺术,更是17至18世纪东西方相互想象、相互学习、相互竞争的历史见证。在这部著作中,尘封的往事被重新唤醒,珐琅的光彩不仅照亮了器物本身,更照亮了一段被遗忘的文明交流史,让我们在釉色的流转间,看到人类对美的共同追求,以及不同文化相遇时绽放出的绚丽火花。

  这部著作的意义,不仅在于揭示了一段被忽略的工艺史,更在于它证明:真正的文明交流,从来不是单向的征服或模仿,而是在相互尊重的基础上,共同创造出超越地域限制的艺术奇迹。当我们凝视那些金胎上的釉彩时,看到的不仅是逝去的过往,更是人类文明在碰撞中生生不息的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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