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望着逐渐向后退去的森林，林子变得有些沮丧。

　　云水河地处柳林镇的“高原”，受限于地理条件，生活非常艰苦，林子并不是不喜欢云水河，可那不代表他愿意去那里生活。

　　身为小学教师的父亲因为工作调动，全家都要搬去云水河。下学年，林子将转学到云水河完小，而父亲将任云水河完小的校长。那是1989年，林子刚刚过了十岁生日。

　　送他们的是一辆拖拉机，后面放上两人的行李还很空，林子负气地坐在车尾处，叼着一根狗尾巴草，百无聊赖地望着路两侧的树林。树林里有小溪淙淙流出，树梢上有几只松鼠，它们在树枝上上蹿下跳。前面的路越走越窄，路边的大树更加茂密，林子竟然看见不远处一棵巨大的野樱桃树上蹲着一只猴子，它似笑非笑地望着头部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还没等林子大叫，猴子已经轻松地跳到另外一棵大树上，不见了踪影。

　　林子忽然想起书包的夹层里放着的那张海报，上面也是一只猴子，那是这个暑期，柳林镇所有孩子共同热追的明星——齐天大圣孙悟空。

　　为了看每天一集的《西游记》，公社值班室总是挤满了人，孩子居多，一到点儿乌泱泱一片，就连窗前也蹲得满满的，大家屏气凝神地望着小小的屏幕，偶有孩子看到兴奋处蹿起来，马上被后面的人按了下去。

　　在那段时间里，孙悟空成了所有男孩子的偶像，而强子则是大家羡慕的对象，因为他负责跑运输的父亲前阵子从城里带回来一张《西游记》的海报，海报上那只意气风发的猴子踩着五彩祥云、举着金箍棒的样子威风极了。

　　所有的男孩子都想要这张海报，可是强子却像宝贝一样地护着，不轻易拿出来，却又总是忍不住四处炫耀，逗得大家心痒难耐。可没想到在林子临行前，强子竟然主动来找林子，只见他从书包的底层摸出一本书，小心翼翼地翻开，拿出那张海报。

　　“送给你吧。”强子有些不舍。

　　海报叠得很整齐，干净整洁，只是有很深的折痕，大约是经常被打开的缘故。林子看了一眼，咽了口唾沫，不知道该不该接。

　　“我爸说我家就要买电视机了。”强子跟林子耳语，仿佛这样能够抵消他失去海报的遗憾，同时又能说服林子收下。

　　林子在车尾的颠簸中望着父亲，他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他是个好老师，却不能说是个好父亲，他有限的精力几乎都被工作占据了，至于电视机之类的奢侈物品，对于清贫的教师家庭更是一种奢望。

　　拖拉机左摇右晃的节奏骤然停下，一群牛挡住了去路，牛群的尽头隐约可见一老一少两个牛倌，老人须发都白了，满脸的褶子，男孩虎头虎脑，一张圆脸被太阳晒得黝黑，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最有趣的是他那仿佛用碗罩着剃成的发型，柳林镇的孩子称这种发型为“锅盖头”。

　　林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二

　　不得不说缘分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当林子被分到新的班级时，他的身边刚好就坐着“锅盖头”，男孩对他咧嘴一笑，又露出了招牌似的白牙齿，透过他阳光的笑容和黝黑的肤色，林子仿佛嗅到了山间草木清新的气息。这时，班主任说：“杜小宝，你先带杨林同学熟悉熟悉环境，同学们要友爱互助。”

　　原来他叫杜小宝。接下来的几天，在小宝这个“土著”的带领下，林子很快就对周边环境熟悉了，这一带的村村寨寨都坐落在高黎贡山支脉间的小盆地里，就如柳林镇一般，四周都被层峦叠嶂的高山包围着，所不同的只是云水河比柳林镇更靠近大山，海拔更高，人烟更少，地方更穷，再往远处就可看见漫长的中缅边境线分布在群山之中。

　　云水河是一个山间的小坝子，坝子间淌着一条弯弯的小河，云水河完小依着盆地边沿的山势而建，这里很多孩子的家就住在盆地周边的大山里。在这所半寄宿制的学校里，小宝和许多男孩子住在宿舍楼二楼的大通铺上。

　　在进入新的学校后，父亲变得十分忙碌。下午做完了作业，林子就随着小宝四处玩耍，学校的后山腰上有许多参天的核桃树、栗子树、梨树，还有大片大片的草甸子。

　　他们一起看齐天大圣的海报，小宝两眼放光，津津有味地听林子讲电视里播放的《西游记》的情节，他也磕磕巴巴地讲他爷爷曾给他讲过的故事。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仰望碧蓝的天幕，想象着那极高处的巍峨宫殿，他们在草地上飞跑、跳跃，幻想着自己也能像齐天大圣一样腾云驾雾。

　　有一次小宝指着远处说，他的家就在山的那边，极目望去，依旧是山，山上是密不透风的原始森林，在这片广袤的天地中，人就像蚂蚁一样渺小，用它纤细的足丈量着大地。

　　林子想起了一波三折的来时路，他们坐过拖拉机，骑过毛驴，山路那样遥远，那样难行。

　　“咱这地方太偏了，又穷又远，留不住人……”赶驴人有一丝无奈，又有一丝自嘲，“杨校长，我想您刚来也开始想着回去的事了吧……”

　　林子望望父亲，只见他一脸严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太阳落到群山之下，月亮轻快地爬上树梢，他们踏着月光走上一座石拱桥，桥下一湾清水蜿蜒淌过，月光与云影揉碎在碧波里，满河璀璨的星辰。

　　一阵悠扬的歌声响起，空灵的声音在原野上冉冉上升，飞上天际，似要追寻那飘忽的白云，林子听不清歌词，只觉得动听至极，直到渐渐走远了，赶驴人才说，这是云水河最好的山歌手阿欢唱的歌。父亲由衷地赞叹，赶驴人又说，云水河人喜欢唱山歌，而歌手阿欢只在满月的十五才会亮起歌喉。

　　林子抬头，只见一轮满月高悬在辽阔的天幕中，天空那么遥远，那么深邃，在柳林镇，他所牵挂的人是不是也在遥望这明月呢？

　　三

　　时光如水，满月又如明镜般悬在天际。林子仰望月空，对身边的小男孩说：“小宝，我们去听阿欢唱山歌吧。”

　　小宝久久不作声，林子扭头，见他似乎变了个人，笑容从脸上敛去，一声不吭地盯着地面，突然，他剜了林子一眼，转身就走，留下莫名其妙的林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那天晚上，小宝与同宿舍的张大壮大打一架，后来据张大壮说是杜小宝横冲直撞跑进宿舍，撞到他还不道歉，他一生气就骂小宝“小皮人”，结果杜小宝生气地扑上来……

　　原来，小宝的爷爷人送外号“皮人”，早些年是这一带有名的皮影艺人。林子记得父亲说过，这一带曾经流行的皮影戏大约起源于明朝时期，它们随着来自中原地区的戍边官兵传入边地，最后和那些官兵一起融入边地生活，成为边地的一部分。

　　小宝的爷爷命途多舛，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父母，成年后又死了妻子，一个人拉扯大了儿子。一次他外出演皮影戏时受了伤，儿子上山为他采药，不慎失足从山崖上摔了下来，当场就死了，不久后，儿媳妇抛下幼子杜小宝跟一个山歌唱得很好的外地人跑了。

　　于是，村民都说“皮人”不祥，又有山民在雷雨之夜听见幽深的大山里传来演皮影戏的声音，一时流言四起，人们便都不愿再听皮影戏，在大家的眼里，祖孙俩都有一丝不祥，所以在云水河，孩子们都不愿与杜小宝交朋友。

　　而林子后来才知道，他与杜小宝的缘分其实并不是巧合。

　　小宝打完架便离开了，还留下话说他不读书了。林子望着身边空空的座位，内心五味杂陈，他突然完全明白了他的朋友杜小宝情绪失控的原因，也突然明白了他爽朗笑容背后隐藏的哀伤。

　　作为校长的父亲与班主任马老师选择了一个晴朗的午后去家访，经不住林子一再央求，便捎上了他。

　　他们穿过田野，爬上山冈，山冈上是大片大片已经收割的苦荞地，在那些苦荞地边沿长着不高的灌木，灌木之后是狭长的林际线。他们偶遇了一位老乡，从老乡嘴里知道小宝的爷爷杜德显现在主要帮社里放牛，同时在山里采些草药和山珍，隔些日子就翻山越岭到柳林镇卖，供小宝读书。

　　林子回忆起柳林镇那些风尘仆仆的赶集人，原来那些他们嘲笑过土气又抠门的山里人之中还有小宝的爷爷，他心里有些难过。

　　小宝的家是两间黑而矮的木房子，木房子前的空地上，一张用竹子编成的垫子上晒满了各种草药，这个家的简朴与清贫尽收眼底。

　　待祖孙二人回家时，杜老汉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了灿然笑意，他赶紧打开屋门，从黑洞洞的屋子里拉出两条长凳子，用袖子擦了又擦。

　　小宝见校长和班主任都来了，便瑟缩着往后躲，在屋子后头碰到了林子。

　　初冬的艳阳将树叶染得绯红，树下的小宝眼眶也有点发红。

　　“你落下好多课了。”林子红着脸，“你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的，同学们应该也不是……”

　　林子的声音有点虚，小宝望着林子突然笑了，那笑容有些勉强，弯弯的笑眼沁出晶莹的泪花。“杨林你知道吗，我长到十岁第一次交到了朋友，我特别开心，可是我，我，我……”小宝“我”了好半天，“我不想再回学校去了。”

　　说完，他一溜烟跑进了树林，仿佛只有在幽静的树林里他才能忘记那些流言蜚语，才能忘记那些忧愁。

　　林子怅然地站在树下，头顶一树火红的枫叶，起风了，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讲述一个个不为人知的故事。

　　四

　　林子回到院子时，只见院中不知何时搬来一个黑漆漆的箱子，老人正在向来客展示箱子里的东西。

　　父亲手中举着一块黑色的薄片，目光灼灼地看着，满眼的赞叹与惊喜，林子凑上前去，只见那黑色的薄片由很多块花纹繁复的薄片连接在一起，头部戴着工艺复杂的冠子，插着长长的翎子，服装是华丽的古代造型，因为年代久远，上面的颜色已经褪去，可造型依旧逼真如初，只要用手拉动连接着的线，便能做出摇头、屈膝、举手等各种各样的动作。

　　“这是穆桂英挂帅。”林子望向箱子——满满一大箱都是这样的皮影靠子，老人又随手拿起一件，将头和身子连接起来，林子惊呆了，这竟然是孙悟空，老人眼前的木箱俨然是一个百宝箱，不知道下一次会从里面变出什么来。

　　“我儿子死的时候，儿媳妇怨我，我曾想一把火烧了这些东西。”他一边叹息，一边整理，“可我终究舍不得，这是传了多少代的老物件了，里面有我们杜家一代代老祖宗的心血。后来我就把箱子扛到深山的一个岩洞藏了起来，儿媳妇走了之后，我又鬼使神差地给扛了回来，唉——”老人面色黯然。

　　“后来寨子里就有传言流出，说是那藏在深山的皮影靠子成了精，有人在风雨之夜听见山里在演皮影戏，说得有鼻子有眼……”

　　“小宝是个苦孩子，小小的心里装着太多事……杨校长、马老师，你们都是读书人，你们给评评理，这些是不是不祥之物？”老人苍凉的声音里有一丝无奈。

　　父亲望着满满一箱的皮影靠子，一字一顿、神情严肃地说：“我和您老一样，都认为这是艺术品，是民间智慧的结晶，是应该被保护和传承的瑰宝，绝不是什么不祥之物，感谢您留下如此宝贵的财富，让我们能有机会亲眼目睹……”

　　老人紧锁的眉头舒展了一些，他诚恳地说：“小宝打人不对，我一定会带他登门道歉。”

　　父亲脸上现出了笑意，他也说道：“老人家，您放心，我会努力解开小宝的心结，让他和同学们搞好关系，在学校快乐成长！”

　　临别时，林子从书包里摸出那张宝贵的海报递到老人手中：“杜爷爷，这是我送给小宝的，请您转告他，我在学校等他回来，我们还要一起写作业，一起玩。”

　　待他们走出一段路后，父亲忽然又折返回去，往老人衣兜里塞了什么就走了，老人反应过来后便急忙追上来：“杨校长，使不得，使不得，怎么敢拿您的钱——”

　　父亲小跑着追上林子，转身喊道：“老人家，给孩子置办点东西吧——”

　　“不不不，可不敢收，50元太多了！”

　　几人小跑着行了好远，直到将老人远远甩在身后方才放慢脚步。林子想，50元是父亲整整一个月的工资呢，这下家里没了生活费，他该怎么跟母亲交代？或许自己可以帮父亲解释解释。

　　这天夜里，林子做了个梦，梦见小宝回到了学校，他举着精美的皮影靠子笑得十分开心，同学们都羡慕地看着他，阳光下他的大门牙闪闪发光。

　　五

　　在杨校长的努力下，云水河成功举办了科技知识进村寨、进学校的活动，专业的讲师们为村民和孩子讲解了许多科学知识以及一些难以解释的古怪现象，为村民积极解答了一些生产生活中遇到的难题。后来云水河还进驻了一批科考队，对村民提出的刮风下雨的天气，深山里会发出古怪声响的现象进行了科学考察，并找到了科学合理的解释，当然，那些是后话了。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愿意与小宝交朋友的同学多了起来，同学之间也不再相互乱叫外号了，似乎就是转眼之间，大家都长大了。

　　冬意一天比一天浓，许多孩子都穿上了冬衣，小宝今年也穿了一件新棉袄，那是用校长给的钱买的，作为答谢，老人有空了总会给学校送些核桃、青菜之类的特产，有时候还会扛几捆木柴。校长几次婉拒未果，只得由他去了，送来的东西都直接送去了学校食堂。

　　林子清楚地记得那天是周三，傍晚的时候老人又来到学校，这次他和父亲在校长室里嘀嘀咕咕聊了很久，第二天来到教室，小宝神秘兮兮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样东西送给林子。

　　当它被平整地放在课桌上时，林子完全惊呆了，那不就是缩小版的《西游记》海报吗？不，严格来说要比海报还要生动、立体，因为所有的画面都是雕刻而成的，晕染上鲜艳的色彩，大圣眼中的金光仿佛就要直射而出，而云层熠熠生辉，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魅力。

　　“这是我爷爷做的，他让我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小宝诚恳地说。

　　林子小心翼翼地捧了起来，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小宝笑了：“这是牛皮制成的，就是做皮影靠子的牛皮。”当他再说起“皮人”时，言语中已经满是坦荡与骄傲。

　　这一天，马老师宣布了一个令人惊喜的决定——他们班将代表云水河完小参加全镇小学生冬季运动会联欢晚会表演，这次的节目是皮影戏《大闹天宫》，由杜小宝主演，歌手阿欢伴唱，小宝的爷爷杜德显进行艺术指导。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小宝身上，林子也是，林子想起他和小宝在草甸上跑跳、飞奔时，他那句惟妙惟肖的“俺老孙去也——”他想，小宝一定是最适合的演员。

　　气氛有一瞬的安静，不知道静了多久，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随后教室里便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小宝笑着望向所有人，笑着笑着，不知怎么就哭了。

　　六

　　排练的日子充实又紧张，一张白色的幕布后，杜小宝的一双手随着节奏翻动，嘴里根据情节字正腔圆地说着台词，为了确保动作准确到位，他甚至跑到云水河边一遍遍练习，透过云水河里映出的倒影一遍遍揣摩每一个细节。有同学说，杜小宝就是做梦也在演皮影戏，有好几个孩子夜里起来撒尿，听见睡梦中的他还在念台词，一时成为云水河完小茶余饭后的笑谈。

　　歌手阿欢四十多岁，一张黝黑的脸上长了一双奇大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会说话，他说自己是傈僳族人和中原戍边官兵的后代，参演这皮影戏有一种骨子里带来的亲切感，他的加入为这幕戏增加了很强的艺术性。

　　即将到镇上表演的前一天，小宝突然邀请林子去听山歌。

　　月亮爬上树梢，小河淙淙流淌，少年坐在星空下，静静地听着山林间飘荡的歌声，悠长的曲调中，一个女人在哀叹自己的命运，那可能是云水河地区很普通的一曲山歌，有一丝伤感，有一丝哀怨，林子扭头，却见小宝无声地呜咽，泪水在他的脸上形成了两条清澈的小溪。

　　“我妈妈山歌也唱得很好。”小宝默默说着，“以前我很恨她，但其实我更想她，现在我不知道我是恨她还是想她，总归想念更多一些吧。”

　　林子没有说话，他轻轻地拍了拍小宝的肩。

　　多年以后，当云水河人回想起皮影戏再次在这里上演时的情景，都会这样说，当年由杜小宝主演的《大闹天宫》在柳林镇小学生冬季运动会联欢晚会上大放异彩，不但惊动了镇教办，还引起了县城有关部门的关注。从那之后，皮影戏又开始回归了人们的生活。

　　林子依旧记得，节目结束，小宝和其他几位演员上台谢幕，台下掌声雷动，叫好声此起彼伏，林子完全沉浸在刚才精彩的演出中，他使劲地鼓掌，直到双手拍得通红，远远地，他看见父亲也在激动地鼓掌。

　　他忽然想起之前强子说的话：“原本你爸托我爸从城里给你带本《西游记》，可我爸没买到，回家后跟我好说歹说让我把海报让给你……”

　　多年以后，林子也成了一名父亲，有一次无意中在电视节目里，看到已经成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的杜小宝在接受专访，他说了这样一句话：“十岁那年，我遇到了一生中的贵人，他们是我最好的恩师、朋友，是他们改变了我的一生……”

　　隔着电视屏幕，林子似乎看见杜小宝眼中闪着泪光，他也不由得眼眶一热。

　　“爸爸，你哭了？”身边的儿子问。

　　“没有，孩子，爸爸想给你讲一个‘皮人’的故事。”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