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并非王羲之生活的全部。作为六朝贵族的他,在政治动荡中执着于“目前”的欢愉,又深陷生命易逝的焦虑。《王羲之:六朝贵族的世界》撕开“书圣”标签,还原一个在书法、信仰与时代洪流间挣扎的真实灵魂,揭示其笔墨背后鲜活的时代精神与人性张力。
“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是融汇于王羲之千古名篇《兰亭集序》中的生命意识。诚如作者指出的那样,“‘目前’这个词,应是理解王羲之思想的关键所在……人的一生,如果置于无穷无尽的时间中,不过是‘目前’而已”。在“目前”之乐被死亡之悲淹没前,王羲之望向的永远是生的喜悦,“我卒当以乐死”成为他对生命的最终期许。除却“死生亦大矣”的悲叹,王羲之亦悲山河破碎,民生多艰。任职会稽时,面对民生疲敝、流民四散,他“恒忧不治,为时耻之”。流觞曲水之乐转瞬即逝,时时萦绕心间的是现世的无力。书中以王羲之为切面观六朝时代精神:“王羲之的书法,以任职会稽内史期间的作品为最佳。当时,王羲之被紧迫的氛围环绕,他的心弦紧绷。”进退亦忧的王羲之在享受逸民生活时,也依然无法以山水之乐忘却家国之忧,不断致信追问北伐动向。
在笼罩一切的无力感中,王羲之展现出惊人的坦诚。他从不贬低、逃避人的渺小、短暂与脆弱。书中写到王羲之深知“有始有卒,自古而然”,当我们跟随作者遍览王羲之尺牍时,就会发现这一切都促使他愈发珍重“目前”之乐。念及家人,他欣悦满怀,“吾有七儿一女……足慰目前”。与朋友分离,尽管千言万语难言不舍,他仍旧满怀希望期待下一次相聚:“聚散人理之常,亦复何云?唯愿足下保爱为上,以俟后期。”他奋力撑开生与死的短暂间隙,在不断袭来的暮气下,用浑身的朝气为己、为家、为国提供庇荫,除了生命的温度,没有一种理论能归纳王羲之。书中因而这样描述王羲之的一生:“他热爱着与朋友的交往,热爱着子孙绕膝的家庭生活,直至生命结束的最后一刻都没有远离俗世。”
书中明确了六朝时期奠定的山水哲学的指向:“遍历诸多名山的王羲之,大概时不时也能领略到‘浑万象以冥观,兀同体于自然’的神秘体验。他游历山水的根本目的,或许就是感受这种神秘体验——与永生相连接的体验。”生命本属自然,一草一木,荣枯有时。作为观赏者,王羲之“游目骋怀”;作为记录者,他遥想“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作为短暂的经历者,他哀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面对岁岁年年相似的江月,每代人都感受着同样的“目前”之乐,生命的无限与有限在此刻归一。
书法成为王羲之“窃造化之机”的生命艺术。传说令唐太宗去世前念念不忘的王羲之真迹被他赞为“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直”。孙过庭在《书谱》中感叹王羲之书法“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有限与无限,生与死,天然与人工……一切界限在王羲之的笔下都消失了。书中总结道:“效仿的终点,是效仿自然、效仿造化……通过笔、纸、墨,窃取自然无穷无尽的生命力与韵律。”作者捕捉到的是王羲之1700年前跳动的生命脉搏:“当生命有限的人类置身于处在无限时间长河中的山水自然时,时间长河停止、身心俱忘、本我与自然的对立消失,就能够呼吸到不断生成的自然节奏。”艺术之美即天然之美,万物之理即自然之理。年老体衰的时候,王羲之心中所想的依然还是,去爬爬山啊。
跟随《王羲之:六朝贵族的世界》,重读“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山水哲学长存,千古之乐永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