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经典的惊喜之一,是这些作品能够在众多作品中脱颖而出,读者一眼便能识别到其独特的艺术魅力。同样,当我们评价一个作家的时候,也会用一个简单的标准,那就是如果隐去姓名,作品还能不能迅速引发人的阅读兴趣,并辨别出其与众不同之处。林希就是这样能为我提供此种满足的作家,他的作品深入人心,有赖于独特艺术氛围的营造。
林希曾说,对于《小的儿》获得第一届鲁迅文学奖是颇感意外的,毕竟文学奖项包含的因素非常多,获奖作品固然是好作品,没获奖未必表明作品艺术性不足。我们可以将这种感受视为作家的自谦,但也从侧面表明林希有自己的艺术追求和标准,并对此保持一贯的执着坚定。这种独特性集中体现在《蛐蛐四爷》这部作品里,毫无疑问这是林希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影响最广的作品之一,不仅是小说,话剧版本也是无可争议的构建和研究“津派文学”的标志性作品。两个版本都能成为读者(观众)心中的经典,最能说明林希作品的价值,也应当引起更多的关注。
林希说书式的写作风格使然,在小说叙述过程中经常出现插话、闲笔,很多都是在介绍老天津的各种行规与渊源,通过诸如玩蛐蛐、听曲艺等关键词条编织的纵横交错的网络,几乎能让人亲眼看到老天津的社会运转。但与其他写玩蛐蛐的小说不同,《蛐蛐四爷》首先淡化了历史背景,其次淡化了道德批判。熟悉林希小说的读者自然清楚,他的众多作品虽然存在历史背景和道德批判,但基本是比较模糊的,即使在这样的创作习惯下,《蛐蛐四爷》也显得格外与众不同。叙述者将全部精力放在了故事的讲述以及余之诚、常把式和余母吴氏等几个人物上,情节一波三折,险象环生,出人意料地将日常与传奇融为一体。
林希曾将自己的小说创作定位于通俗文学,但其实他的作品属于很难界定的一类,固然有鲜明的通俗文学特征,但并不特意追求新奇险怪的风格,而是用日常的细节仔细梳理人物细腻的情感。当然,《蛐蛐四爷》结尾吴氏剪掉余之诚手指的惨绝刚烈,打破了之前的细腻叙述,很有天津人的性格特点。这种讲故事的方法,会让人感到时而熟悉时而陌生。无论蛐蛐是否能直通人性,至少通过蛐蛐让读者看到了传统大家族的真实一面。
读完这部作品,让人不免又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余之诚究竟是个英雄呢,还是个普通人,甚或于是“反英雄”,当然最有可能的答案是“都不是”。在这部小说里,林希通过对每个角色在各自定位下的细腻体察,设置了许多道德困境,也取消了很多道德困境;他无意于带领大家走向反思与批判,无意于让大家读完反而充满了困惑;许多预设的语境都消失了,只留下一个九曲回肠的故事和难以割舍的人物。
林希的很多小说写得闲散、随意,带有较为明显的散文风格。在我看来,《菊儿姐姐》是个另类,不是小说偏向散文,而是散文偏向小说,作品的叙事已经极尽可能地平缓,情绪的控制和人物的设定都无限趋向于散文。虽然文体不尽相同,但我还是认为,将《菊儿姐姐》和《蛐蛐四爷》编订在一起,作为《林希自选集》的一册,是编辑的高明之处,并且林希本人也没有干预,默许了这样的做法。当然《菊儿姐姐》的审美价值是自足的,这一点无需他作加持。
《菊儿姐姐》写的也是侯家大院里的故事,讲述了主人公与南院借居过来的菊儿姐姐之间跨越数十年的深厚情感,其中绝大部分内容是主人公童年和少年时期的经历,也包含着《蛐蛐四爷》的原型和背景,所以研究者很容易不自觉地将这部作品看作《蛐蛐四爷》创作谈性质的作品。第一节开篇不久就有这样一段话:“对于我来说,回忆不是一种折磨,而只是一种享受。在没有温暖、没有欢乐的日子里,只有儿时的回忆还带给我一点点亲切……也许回忆本身也是一种思考,但我并不想获得结论,结论是一种毫无价值的东西,只有爱和纯洁,才最宝贵。”
从特殊岁月的不能回忆,到突然而至的松弛感,让林希获得了回忆的可能,通过回忆疗愈和慰藉自己的心灵,这便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作家放下写诗之笔,拿起小说之笔的深层原因。因此他的小说本质上不是历史主义的总结经验和洞察教训,而是一次次的精神赋能之旅。据此,就能理解那些小说何以如此风轻云淡,毕竟他想获得的是放松,而非沉重。《蛐蛐四爷》有着吸引人的故事,呈现更加强烈的个人风格,是因为作家在其中最为沉浸、最为享受,由此便出现了这一部特立独行的作品。
每个作家的艺术追求有所不同,文学史呈现出来的形象也就各有差异。林希的独特,说到底仍是他的经历和性格的艺术展现;而他的艺术创造力和对于津味文学的独到贡献,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显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