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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01月02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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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雪域……(图)
刘群华 题图 张宇尘

  1

  雪山之上,阳光像穿沟入壑、活蹦乱跳的小牦牛,而率先绽放的报春花,沿溪水蜿蜒起伏。巴贝骑在一匹枣红马上,我跟在他的身后。其实,这一次离开羌寨,是因为巴贝的父亲要出趟远门,需要巴贝来照看几天牦牛群。

  我是巴贝的邻居,来时的早一天傍晚,巴贝在学校门口截住了我,他背着一个书包,对我说,扎图,跟我放牦牛去!我对放牦牛已然没有兴趣,愣在那里不予理会。巴贝见我不动心,说,我把那蔸雪莲花给你!嘿,雪莲花呀,多难得!我马上心动了,便一大早和他来到了岷江之上的草地。

  前面是一条湍急的河流,我们必须穿过。巴贝找了一处浅滩,骑马大胆地涉水而去,他说,别怕,这里水浅。浪花拍击在马的肚腹上,四蹄踢碎了不少浪花。水中的鱼与石头、水草和微尘,被浑浊的波澜掩盖了。我紧跟其后,终于到达了河的对岸。远远的,我看见许多的碉楼和羌寨。

  巴贝说,早上的草地真美啊!我说,六月的草地是美的。

  巴贝的父亲在帐篷外面等我们,他等我们一到就走了。我把带的包裹丢进帐篷,发现这个帐篷经过一个冬天的考验,只有一面没有破洞和裂缝。巴贝没有闲着,在长筒里捣酥油茶,准备早餐。他边捣边说,雪山的风不厉害才不正常呢。他的捣杵在长筒里不断抽动、挤压、撞击,茶、奶酪、水,以及花生等作料混合的清脆之声,从早晨的阳光里穿透出去。

  2

  从帐篷外进来了一只狗。巴贝喊它,都都!都都俨然老了,身上的毛发已经残破,但牙还可以。我围着帐篷转了一圈,这个巴贝父亲在草地上放牧的临时住所,还是单薄了一些。

  这一日,都都在宁静的夜里突然狂吠起来,声音穿过了一处荒芜残破的羌屋。在浓密的一处草丛,一只狼躲在空空荡荡的石砾旁匍匐、观察。牦牛蜷缩在浅草上,天穹如刀锋般幽蓝,好像寂寥得没有生命。

  巴贝翻身起床,喊,扎图!扎图!我惺忪着眼,道,喊什么哩,搅了我一个多好的梦。有狼!啊,狼呀,我不由胆怯了起来。巴贝牵过拴在木栅门上的马,手里握紧了马鞭,向牦牛群奔去。我也不敢怠慢,骑上马,喊,都都,都都!

  都都边跑边狂吠。狼早听到了我们的吆喝,一双发出绿光的眼,在草地上尤其明亮。月光照在它的身上,像一面灰白的崖垛。它的舌头绯红,仿佛一个金柿子。巴贝把一束灯光打在狼身上,它恐惧地伏下了偷窥的头。

  我说,吓吓它就行了。巴贝说,不弄痛它,它还会再来。

  这时,都都已翻过了一道土丘,逼近了狼藏匿的一堆石砾。公牦牛也起了身,它们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的狼的气息。狼感到它的埋伏已经败露,不再自取侮辱似的强攻了,准备掉头跑。都都追逐在狼的身后,毕竟年老体衰,只追了一段,便瘫软在了草地上。我觉得都都蛮有种,都没有正确衡量自己的实力,赴死似的。

  但是有一条公牦牛太出乎我的意料,它撒开四蹄,猛追着狼。狼被它逼迫得停下了脚步,与牦牛对峙。而牦牛呢,把头颅一低,用尖尖的犄角抵撞了过去。狼的身子很灵活,巧妙地躲避开了牦牛强大的身躯。牦牛笨拙地刹住脚,抬头看了眼狼,又疯狂地朝狼抵撞过去,这一次狼来不及躲避,被牦牛的犄角挑起,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狼瘸着腿逃了。牦牛愤怒地不断用头颅抵撞着草地,掀起的草溅到了我的身上,它在奋力警告逃跑的狼。都都在巴贝的怀里眯着眼,舌头长吐,喘着粗气,样子委屈极了。它休息了片刻,好像恢复了一些体力,挣扎着要去追狼。

  我说,狼都跑远了,还追个啥啊!

  巴贝说,过去,都都可是一只看牦牛的好狗呢,只是现在老了。

  我说,再喂一只嫩狗呗。

  好的嫩狗难找,去年喂了一只,被狼叼走了。

  都都挣扎了一会儿,安静了下来。牦牛群也慢慢回归了宁静。

  3

  草地上的花在阳光的温煦下,更加令人沉醉。松树、苹果、红脆李,以及挑着白雪和轻云的雪山,都在花蕊中绽放。岷江上的布谷和画眉,在长长地、尖尖地叫。蓝天弯曲、辽阔、空远。我骑在马背上,像一只愉快的红狐。

  巴贝在帐篷里煮早饭,经过了昨晚大半宿的折腾,好像空气都是软绵绵的。一袅雾岚在远处飘,雪山在其间隐隐约约。巴贝问我早上喜欢吃什么。我看眼前的巴贝,像雪山上的一朵雪莲,洁白无瑕,身边缭绕着一袅炊烟,像他手上尖尖的刀刃。他是个麻利的小伙子。我看着他勤快地在我眼前走来走去,不一会儿就烧好了早餐。

  待我坐定,他问,喝牦牛奶吗?我点了点头。他走出帐篷不一会儿,就给我端进来一碗新鲜的牦牛奶。这是刚从母牦牛身上挤出来的,像一束阳光照耀进碗里。巴贝夹给我一块鸡肉,他很客气。我说,自己来。

  我们吃过早饭,巡视了牦牛群,看见一只小牦牛病恹恹的,它洁白的毛,像雪,被尘土掩住了。巴贝说,肯定是受了昨晚的惊吓,让它生了病。不会吧,我说。巴贝抚摸着它的额头,又摸了摸它的鼻翼,热热的,很干燥,说,应该是感冒了。

  巴贝起身进了帐篷,煮了一锅雪莲花。我帮巴贝撬开了小牦牛的嘴,咕噜咕噜灌了下去。

  这时,阳光像细碎的金子,遍洒在浩瀚的草地上,酷烈地长歌。一声声牦牛的叫,悠长、突兀,又很有韵律。小牦牛听到大牦牛们的叫声,把疲惫的头抬了起来。等过了一个时辰,生病的小牦牛提起四肢,钻到了母牦牛乳汁丰满的肚腹下。

  巴贝给小牦牛加了餐,铲了一勺玉米面,又喂了一点土盐。他有信心地说,这只小牦牛应该死不了了。一只鹰盘旋在牦牛群的上方。鹰的翅膀黑褐,在草地上像一粒浓郁的墨点。它的出现,让草地上的动物都绷紧了神经。

  鹰有时会偷袭牦牛群。当它选定一只小牦牛的时候,作为猎物的小牦牛便难逃它的魔爪。巴贝说,我去看看牦牛群,我们都骑上了马。正在这时,鹰突然收了翅膀,像坠落的石块一般砸向了一只刚生下来没几天的小牦牛。这只小牦牛离开了母牦牛,也远离牦牛群,正在草地上独自快乐地玩着。

  鹰落下来的时候,用宽大的翅膀蒙住了小牦牛的双眼,让它眼前一黑,心里一紧张,脚下一踉跄,便摔倒在了草皮上。如果巴贝再慢一点,鹰便会在小牦牛的脖子上啄出几个血洞,然后用利爪把血洞扩大……好在巴贝及时赶到,鹰听到了他的鞭子声。它抬起头看了一眼奔驰而来的巴贝,万般不舍地放下了小牦牛。小牦牛只是受到惊吓,没有受到皮肉之伤,哞哞哞地叫了几声,紧接着,一只母牦牛就从牦牛群中奔了出来。

  4

  在草地上放牧,真是危机四伏啊!回到帐篷,巴贝嘴上还没有放过那只该死的老鹰。巴贝说,扎图,我应该把这草原上的鹰和狼全都杀死!我说,怎么可能呢?草原那么大,它们又居无定所。正说着,草地上的风骤然大了,乌云笼罩了阳光,整个草地像蒙上了一层夜色。这是大雨要来的前奏。果然,不一会儿,大雨从乌云里倾泻下来,落在岷江上,宛若一支羌族女人头上的银簪,闪烁着雪一样的光泽。

  我欣赏着草地上的雨,突然,帐篷外传来马的啼叫声,接着有人跳下了马,掀开门帘道,巴额,在不?来人叫着巴贝父亲的名字。我定睛一看,是羌寨里的老邻居克兰叔。克兰叔抖掉身上的雨水,对我们说,快烧大火,我得烤烤。

  巴贝赶快往火塘里添加松木。很快,克兰叔的身上冒出了很多热气。巴贝又在火塘里温了一壶酥油茶,克兰叔喝了,说,这下真的舒服了,好像一身都暖了。

  看着克兰叔的样子,我们的脸上写满了疑惑,克兰叔等稳住了身上雨水浸润的寒凉,才说,我的一只牦牛感冒了,需要一蔸雪莲花煮水。巴贝说,我刚煮了一蔸,只剩两三蔸了,我还要用,可能有点难。克兰叔说,怎么也得给我一点。巴贝很犹豫。

  我说,巴贝,把你送我的那蔸给克兰叔吧。巴贝说,你不要了?我说,救牦牛要紧。

  克兰叔的牦牛群在草地的另一座山头下。他收了巴贝的雪莲花,起身望了望门帘外的大雨。雨还是下得起劲,没有停的意思。克兰叔说,再等一会儿,如果不停,我冒雨也要走。过了好一会儿,乌云渐渐散了,雪山又明亮清晰了起来,远处的森林、海子、冰川、狼,都恢复了往日的生机。阳光在帐篷上静静地流淌,溪流宠辱不惊,穿过了草地。

  克兰叔欣喜地看了我们一眼,嘱咐道,晚上小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跳上马,走了。我不甚了解克兰叔这句话的意思,为什么晚上要小心呢?是他的经验,还是他看到了什么?我开始看不透雪山和草地了,好似一只孤独的雪豹,从远处走来,一点点被阳光慢慢覆盖、吞噬了。我仰望啃草的牦牛,感到天地间有片刻的轻松和停顿。

  5

  夜晚又无预兆地来临。克兰叔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折磨着我和巴贝。月光一丛一丛地铺陈于雪山之上,草地上的灌木和深草,深藏着夐古的迷茫和深邃。我和巴贝骑在马上,不断巡视着牦牛群。到了后半夜,我们终于敌不过来袭的睡意,躺倒在了帐篷里。

  蓝天之上,闪烁的星星无声无息。那晚被牦牛抵撞的狼又来了,这一次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都都敏锐地看到狼,它从帐篷里钻了出去。巴贝也翻身而起,我更不敢懈怠。巍峨的雪山将草地上闪烁的狼眼映照得更加清晰可见。

  这一次,七八只狼分成了三四伙,从三四个方向围拢而来,似乎包围了梦呓中的牦牛群。在一个高处,一只狼不断地长嚎,前面七八只狼的步子迈得谨慎,突然,狼群中跳蹿出一只,钻进牦牛群里驱赶着牦牛。牦牛被惊得四处奔逃,七八只狼穷追不舍。

  我骑在马上,看着狼群精密的部署,发现它们的围剿技术好极了。它们用一只狼干扰牦牛群的队形和秩序,然后在运动中找到较弱的一只牦牛,再发动围攻。巴贝有些急了,他没见过这么多的狼。我猛然想起克兰叔的话,猜测他在途中避雨时,也许是在草地的附近看到过这群狼。

  月光直射到狼的身上,白亮、刺眼,反射出雪山中隐隐约约可见的崖头,让人意识恍惚。我狂吼着驱马冲击了一侧的狼群,在狼闪着寒意的眼光中,我愤怒地将佩刀从逼仄弯曲的刀鞘中抽出。狼群被我的马冲得不断后退,这时的都都勇猛异常,与一只狼厮杀在了一起。巴贝也驱赶着马,在另一侧的狼群中来回进退,把狼群的包围圈冲得七零八落。一头牦牛正与一只狼对峙,见状,越来越多的牦牛围了上来。

  牦牛群的气势瞬间上涨,它们犄角上的光芒,让狼陡然生出了几分胆怯和忐忑。

  站在高处的那只头狼,见狼群失了章法,还在威严地长嚎。我径直朝它杀了过去。我有个简单的想法,只要头狼出现危险,狼群就会失去坚持下去的动力。头狼在我的追赶下恐惧地后退,领头那几只狼也跟着后退。最后,那七八只狼被我和巴贝、都都堵到了一处土丘下。

  我知道它们已入绝境,土丘十分陡峭,它们难以爬上去。都都的身上有几处猩红,我看到一只狼的身上也有几处猩红。巴贝对我吆喝一声,冲进了狼群,都都也跟着冲了过去。我守住前沿,让狼群轻易不敢出来。巴贝的弯刀在月光中划出了光滑的弧线,我终于听到了一只狼悲凄的惨叫。他的刀砍在了狼背上,狼血溅在了旁边嫩绿的草叶上。受伤的狼翻身跃上了土丘,从仅能容纳一只马蹄宽的山道上逃走了。

  都都和一只狼纠缠在了一起,那只狼一时脱不了身,但都都的体力开始下降,它的狂吠逐渐低沉。狼群不敢下来,眼睁睁看着那只狼与都都反复地撕咬。只见,一会儿狼扑在了都都身上,一会儿都都又扑在了狼的身上。但是,狼明显还是更加健壮一些,牙齿锋利多了,尖尖的獠牙插进了都都的脖子里。都都眼睛圆睁,四肢收紧,已经快坚持不住了……

  巴贝见了,慌忙跳下马,挥刀砍上了压在都都身上的狼。狼松开獠牙,后腿一蹬,抖落着身上的土,随后敏捷地跟上了退去的狼群。

  巴贝抱着奄奄一息的都都,缓缓回到了帐篷里,都都的血染红了它身下的土地。

  我说,它不行了。

  巴贝好像没有听见我说话,慌慌张张地找出一蔸雪莲花,捣碎,敷在了都都的伤口上。都都的气息微弱,眼睛深情地望着巴贝,仿佛在说,别浪费雪莲花了,我真的不行了!巴贝抚摸着它的毛皮,抽泣着说,你不会死的,都都!

  夜色渐渐地淡了,晨曦在月光下铺开。我感觉此刻对生命的热爱,胜过以往任何时候。我从风刮来的方向看去,一棵树的枝叶上,绽开了几朵不起眼的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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