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代州古城是白天。
出忻州市向北,去了它下面的两个县。先去了五台县,并在五台山住了一夜。离开五台山再北行,去了忻州最北境的代县。
太原以北,包括整个忻州地区,古代皆属代国之地。西周初,周成王举行了一次规模盛大的诸侯大会,一个叫代翟的北方小国出现在《逸周书》里。春秋时,代翟被划在晋国版图内。战国时期,三家分晋,赵襄子吞代归赵,后来的赵国之所以能登上战国七雄榜,就因为赵武灵王从代国那里学来了“胡服骑射”,而坐落在代县县城内的代州古城,就肇始于赵武灵王时代。
公元前3世纪,赵武灵王在代县境内建了两座城,一座叫广武城,一座叫上馆城。前者是具有军政意义的治城,后者是接待往来使团的馆驿城,两座城相互依存,相距只有7.5公里。上馆城,就是代州古城之肇基。
秦代在天下广设郡县,赵国的广武城改为秦朝的广武县。公元516年至517年,一场破坏性极强的大地震,把广武县城彻底震塌,彼时正是拓跋鲜卑入主中原后的北魏时代,他们将广武县城迁到旁边的上馆城。小小的馆驿城,从此升级为县城。
公元585年,隋文帝将广武县改为代州。自是,从隋唐至明清,从民国至现在,或是代州,或是代县,一个“代”字,为古老的代国保留了一脉纯正的骨血。
早在30年前,我就记住了“代”这个地方。彼时,因为要写东北系列散文,我从大连坐火车去加格达奇,从那里转道经鄂伦春自治旗,找到大兴安岭嘎仙洞。我是在一本书里看到这个山洞的,知道它是拓跋鲜卑的祖穴,于是我就来了。时间将近傍晚,站在巨大的嘎仙洞口,我久久地向南边的天际线望去,试着去追看拓跋鲜卑们渐行渐远的背影。
拓跋鲜卑有四次南迁。
公元之初,他们先去了呼伦贝尔草原,在呼伦湖和贝尔湖边放牧牛羊,此即《魏书》“南迁大泽,方千余里”之谓。从东汉初至东汉末,他们在这里驻牧近二百年。
公元3世纪,他们再次南下,去了匈奴故地,敕勒川平原和乌兰察布草原。公元258年,他们的首领做了单于、大酋长,并在阴山下祭祀上天,在草原上建了一座盛乐城。公元315年,他们以盛乐城为都,建立代国,连续有七个首领,在这座城当过代王。
公元386年,他们仍以盛乐城为都,将代国改为北魏。公元398年,离开草原,向南迁入晋北,以平城为北魏国都。公元494年,他们离开平城,迁都洛阳。他们不但是第一支入主中原的北方游牧者,也让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出现了南北朝。
关于拓跋鲜卑的南迁路线,我去过他们的出发地嘎仙洞,去过他们的中途停留地呼伦贝尔,也去过他们最后的终点站洛阳,却唯独没去过他们虎视中原半个多世纪的代国旧地。
心理学认为,人类有七大情结,其中一个叫“未完成情结”。今天的代县,古属代国之境,代州古城却非代国旧都,但我仍然很雀跃。虽只沾了一个边,也算了却了我久存在心的一个愿。
代州古城被代县县城围在中心。我没想到,一座21世纪的县城,竟没有一座遮挡视线的新建高楼。晴空丽日下,代州古城就像一个迟暮的老妪,头发花白,目光恬淡,有一种历尽沧桑之后的释然和笃定。
可以看出,代州古城与别的古城一样,许多东西不可遏止地消失了,即使给古城美颜,也没外请一个专业机构来打造,只是靠自己的努力做了尺度有限的修补,反而让它保有了一种不动声色的空旷和矜持。
古城属于历史街区范畴,保护它们的意义,在于其有重要的风貌价值。代州古城区,依旧保持了原有的格局,十字大街横平竖直,沿街的民居和商铺,浓荫匝地的老树,古意犹存的屋檐,都对古城天际线没有什么惊扰和改变。总之,在这个秋日的中午,整个古城呈现给我的,就是一种参禅打坐般的安静。
也许就因为喜欢它的安静,来代州看古城的人并不少。文旅部门专门给游客设计了一条观光线:阿育王塔—州衙署—周玳官邸—钟楼—边靖楼—文庙—武庙—将军庙—西门瓮城及逻城。
代县人的低调,一线了然。他们就是要这样,不作过度的宣扬,只用一条稳健的线路,穿起古城全部家底,让旅游者既节省时间,又不虚此行。
这张线路图也帮了我的忙,它让我在古城低低的天际线下,在一片灰色调的屋瓦之上,看到了三个静物般的巨大存在:阿育王塔、文庙、边靖楼。一座州级古城,一座古代边城,居然有三个国家级文保单位,而且它们既完整如初,又素面朝天,实在让我另眼相看。
我是正午时分走到阿育王塔前的。它建于公元601年,那年也是隋文帝仁寿元年。到这一刻为止,我知道隋文帝已经给代州干了两件好事,先是把广武县改叫代州,然后就是建了这座塔。
隋朝,它是一座木质汉塔。元代,蒙古人信奉藏传佛教,把它改为砖质喇嘛塔。叫阿育王塔,其实缘于佛教史上一个重大事件,不再赘述。它还有另外一个通名叫白塔,别处的白塔一定是白色镶金,鲜亮夺目,它却通体灰色,远看就像一个刚刚出土的陶罐。这种天然的文物感,与整个代州古城的样貌很搭,灰黑的调子,肃静而内敛。
我其实把它当成了一座古建筑来欣赏。巨大的须弥座,常见的覆莲和仰莲,线条流畅的忍冬纹,还有状如一只覆钵的塔身,再加上塔顶的宝盖和宝珠,皆在说明它是典型的元代喇嘛塔。
风吹日晒一千多年,岁月的“包浆”已经让它通体圆润,且自带气场。尽管它旁边没有经幡和转经筒,尽管正午的阳光非常刺眼,我还是伸出手指,轻抚了一下塔座,然后绕着塔默转了三圈。
文庙在古城西南角,建于唐代。可以看见的唐代姿影,只有前院那两棵老槐,有一棵虽然中间已空,洞可藏人,却仍然枝繁叶茂。文庙现存建筑,属于明代遗构。门前正对着一条新铺的大街,四周却退避三舍似的给它留足了空间,于是就像拍电视剧用的绿幕,没有一幢迫近的现代建筑使它穿帮,但它比绿幕抠像真实百倍。
文庙因城而建。然而,我想象不出,这么偏远的一座边城,怎么会一个明代就出了四十二个文武进士,二百多个文武举人,而且,最大的爆点发生在正德己卯科,排在前面的二十个进士,代州就占了十个,在当年曾被誉之为“代半朝”。正因为如此,在代州城内,曾有密密麻麻数十座牌楼和功坊,其文风之盛,可见一斑。
覆盖在文庙屋檐上的琉璃瓦,看得我一阵心跳。它们是明代孔雀绿,绚丽如初,明艳炫目,有一种神秘的时间之魅,磨灭之美。在孔雀绿围成的院子里,还有一束瀑布般的红,它是代县子弟升学考试前为自己挂的祈福牌。
一袭绿,一束红,连通了古今。这是中国北方现存最大的一座州级文庙,它能被代县人保存得如此之好,应该来自历史上曾经有过的集体荣誉感,因为那些牌楼和功坊只是在物理上拆除了,代县人的入世之心一直因文庙仍在而赓续不绝。
边靖楼,也叫鼓楼。不论在城还是在寺,钟楼与鼓楼总是东西对称,大小相似。代州鼓楼有两个例外,一是建在城内十字大街中央,而不是一侧。二是在古城内海拔最高,不但把古城压得更低了,也把晒在一边的钟楼比得像个跟班小弟。而且,即使在万里长城线上,它也是最高的楼式建筑。正如流传甚广的民谣所言:代州鼓楼应县塔,正定府的大菩萨。
这句民谣的价值取向,主要在于它们的建筑特色,边靖楼的看点却不只如此。以砖为底,以木为楼,砖的特点有八个字:敲之有声,断之无孔。每块砖面上,都写着“官”字,即官窑出品,不准有假。砖墙之上,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其木作之精,亦属上乘。而它周身披满的匾额,一声高过一声的赞誉,从建筑工程到人文积淀,又把它加持成一座代州城内的人文地标,让代州有了“阴山北去三千里,紫塞南来第一州”之称。
此楼建于明初,一点儿也不奇怪。从朱元璋开始,明朝历代天子大都有建城癖,不但大建长城,也大建古城,中国几乎所有的古城,都在明朝人手中改建或扩建。代州城地处汉蒙边界,代州城是政治中心,也是防御工事,边靖楼则是全城的指挥中枢,一有敌情,狼烟四起,鼓声便由边靖楼传向全城。
边靖,即是一锤子定音。所以,见“边靖楼”三个字第一眼,瞬间竟有些恍惚,感觉胡天飞雪就在眼前飘,寒夜刁斗就在耳边响。的确,从边靖楼北望,可以看见雁门关,距代州古城只有二十公里,关城和长城就蜿蜒在对面那一脉青山黛岭之上。
在漫长的古代,雁门关一直是边关,代州城一直是边城。它们自古就是一种依存关系,自古就在一条历史过道上。因为这里最早是胡人代国,后来成为汉人代国,最后又成为胡人代国,也就是拓跋鲜卑氏代国。
作为胡汉拉锯之地,雁门关历史上发生过一千七百多次战事。从这条过道上穿行的胡族国主有西周代翟、北魏孝文帝,汉家天子有赵武灵王、汉高祖、隋炀帝。至于英名永在的戎马将军,最耳熟能详的名字,则是李牧、李广、李克用、薛仁贵、杨家将父子。至于昭君出塞、文姬归汉,更是雁门关见证过的柔软和悲凉。
边城。边关。边靖楼。
站在今天的角度看,它们存在的意义,以及修缮它们的目的,就是要给这块历史上的风云之地留住一些旧,让它们以实物的方式,或矗立在观光者眼前,或悬浮在观光者记忆中。因为,只要它们还在,时间就有了刻度,岁月就有了跌宕,思考就有了凭借,面对也就有了代入感。
代州古城看似空旷,然而千万不要轻看了它,如果我能把古城所有的细节都捡拾起来,就会看见它无所不包的丰盈。
图①②③分别为代州文庙、阿育王塔、边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