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在村里听过不少关于牲口的事，待我到了生产队务农，与牲口打起交道，也有了一些亲身经历，才知道牲口通人性，若不善待它们，有时也会做出“坑人”的事情。平时害人的事不见得都是人为的，个别情况下大牲口使起性子，比人还要离谱，不是啃食一片庄稼、抢吃道边或场上晾晒着的粮食那么简单，而是做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诡秘行为，不相信那会是牲口干出来的。

　　我在村里务农那年月，生产队里有一匹毛梢锃亮、蹄板溜光的大黑马，乍看这马准能驾辕拉套，功劳不小，而实际上它在驾车下坡时不会控行，闯坡时不会施力，就是拿它当个纤子使，拉的那两根纤绳也绷不紧，几乎都要耷拉到地上，气得车把式经常拿鞭子抽打它，连饲养员也看不上它。

　　秋收时节，一天下午五点多钟，车把式赶着一头骡子和大黑马收车回来，说这大黑马简直太奸了，拉纤根本不舍得出力气，要不是这头驾辕的大骡子拼命使劲，今儿个拾掇的这些庄稼，就是拉到天黑也拉不完。饲养员听了，便拎起一只水桶，牵着这两头牲口到马号前面的井房子去饮水。他打开水龙头接满了一桶水，直接拎向大骡子的嘴边，非但没瞧大黑马一眼，而且还没好气儿地说道，谁让你这大黑马拉套偷奸耍滑？这水呀就得先给能干肯干的大骡子喝，你就老老实实地在后面给我待着吧。他话刚说完，车把式便喊他赶紧回来，让他把干活的铁锥子找出来，车把式想抓紧时间拾掇一下车套，不能耽误了明天出工。

　　没承想，饲养员前脚刚走，那大黑马后脚便用嘴三下五除二就把水龙头拱开了，将脖子一扭，咕咚、咕咚地喝上水了。喝完，它没再用嘴把水龙头“拱”关上，那水哗哗哗地往外流，或许，这就是大黑马想报复饲养员的方式。当饲养员找完铁锥子回到井房，看守井房子的人便跟他吼上了：你说你这饮牲口的，要多二五眼有多二五眼，就不是你们家的水呗，你也不能开了水龙头不管关上就走人啊，让水哗哗哗地流起来没完没了。我要是不看在咱们平时交情好的份儿上，非叫你们队上扣你的工分不可！

　　饲养员忙辩解说，我记得我接完一桶水后，就把水龙头关上了啊。那个看井房子的人吼得更厉害了：你就别胡诌白咧啦，连大小孩伢都知道，每天六点半过后，才允许村民们到井房子来挑水，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两个人，还有这两头大牲口，难道说是哪个牲口把水龙头拧开的吗？饲养员虽然深感委屈，却无言以对。可那大黑马见此情形，却咴咴咴地伸脖直叫，仿佛是在幸灾乐祸，嘲讽饲养员。

　　大黑马这次报复饲养员，只是让饲养员挨了人家一顿闹，下一次可是真把饲养员害惨了。时值深秋的一天，生产队长让人运来了四麻袋玉米和两麻袋黄豆种子，说马号的库房是砖房，干湿度都挺好，老鼠也少，这种子存放在这里很合适。队长临走时还特意嘱咐饲养员，你一定要把库房门栓的一端上好锁，以防丢失。饲养员拍着胸脯说，请队长放心，我就是一把上好的锁，有我在，这种子一粒也少不了。

　　饲养员万万没想到的是，一没有贼偷，二没有鼠盗，只是拴那大黑马的梅花扣儿若干次被解开过，开始他还以为是小孩子们淘气，故意解着玩儿呢，并未多想。可到来年谷雨前打开库房一看，偏偏那两麻袋黄豆种子各少了一多半。现场的情况明摆着：两个大麻袋的口儿都是敞开的，还在原位置上摆放着。显然，这黄豆种子丢失得蹊跷，要是外人来偷，麻袋里还能留得下黄豆种子吗，那还不得连麻袋都扛走才对啊。

　　生产队长找来饲养员，让他把丢失黄豆种子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也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可是饲养员却说没有发现任何失盗迹象，他也没做那种监守自盗的缺德事，就是发现拴那匹大黑马的梅花扣儿，不知被谁多次解开过，是否有可能那匹大黑马……气得队长立即打断了他的话，拉长了脸说，我说饲养员同志，你就别往那不会说话的大黑马身上支啦，究竟咋回事，你还是到公社特派员那里去说清楚吧。

　　当公社特派员询问饲养员时，他翻来覆去地还是跟队长说过的那番话。特派员急了，把桌子拍得山响：请你不要胡编乱造了，那匹大黑马怎么可能偷吃黄豆种子？那些黄豆种子分明是被你偷走的！饲养员也急眼了，甚至想以死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一头撞到了山墙上，撞得头破血流，人也昏死过去。饲养员被送到公社卫生院抢救。医生说，人至少得有五六天才能醒过来，像这种脑震荡严重的患者，如能醒过来并安然无恙，那就是个奇迹。

　　特派员也没辙，只好以请教的口吻，把马号库房黄豆种子严重丢失和询问饲养员的情况，向公社党委书记作了详细汇报。党委书记说，这事不难办，叫他们队上当着那匹大黑马的面，还往那个库房里存放几麻袋的黄豆种子，咱们安排人夜间观察那大黑马的动静不就结了吗？

　　第二天上午，生产队长叫上几个女劳力，故意当着大黑马的面装了一麻袋黄豆，用小麻绳扎好了口儿，放进了原来的那个库房。当晚，公社党委书记、特派员和两名队员，一起蹬着凳子从马号的围墙外往里窥视，晚上十点来钟，饲养员室内的灯刚刚熄灭不一会儿，就见那匹大黑马先用嘴咬开了拴着它的那绳子上的梅花扣儿，而后直奔到库房门前，用嘴将对缝大门的门栓挡杆拱起来，甩头往一侧拨拉，直至把门栓拨拉到门缝将过，又用嘴叼住挡杆，身子后退几步，库房门便轻轻地打开了。大黑马进去大约十多分钟，才走了出来，用头顶着又将门关上，用嘴叼住挡杆，经过几次甩头拨拉，门栓便和原来插得一模一样。

　　之后待他们几位进到马号库房里一看，那麻袋口儿果然是敞开的，里面的黄豆少了一些。特派员说，我要不是亲眼所见，还是那句话，这怎么可能呢？党委书记一拍他的肩膀说，我的特派员同志，有不可能，才有可能，两者是对立统一的。遇事必须得认真搞好调查研究，决不能武断专行，一切结论产生于调查情况之后，而不是在它之前。

　　还了饲养员的清白之后，生产队长在给他赔礼道歉时说，得把这匹大黑马卖喽，要不然它还会坑害人。饲养员说，要是卖了大黑马，那不是还要坑害别人吗？人家不知道这牲口还能坑人，很容易就叫它给害喽。咱们知道这大黑马的毛病，既能防着它，又能调教它。自此，饲养员没事就给大黑马刷毛、牵着遛弯儿，还给它一些好的草料，并多次和大黑马脸贴脸地说，大黑马啊，你要知耻而后勇，一定得干出个样子来给人们瞧瞧啊。

　　别说，这匹大黑马还真是通人性，一个月后，它便拼着命地驾辕拉套。尤其是遇到沟坎儿或陡坡时，它就四蹄蹚开，哐哐地往上闯。人们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无不为大黑马叫好。高兴得饲养员逢人便说，看来我善待它，它也善待我，这友好相处还真是顶用的法宝啊！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