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王媒婆给李明介绍个对象,说得百里挑一似的,说得李明妈心花怒放一个劲地劝儿子同意。相亲那天,李明看那个叫陈玲的姑娘满脸青春痘,身材像搓衣板,实在没感觉,可架不住老妈一阵连珠炮似的哄劝:“你俩弟兄都不小了,都没对象。你是家中老大,马上就满三十岁了,不能再拖。你莫要求太高,过得去就行。再说看了那么多姑娘,也就只有她没说嫌弃你,你真不晓得好歹!这姑娘还是个能干的人,比那些娇滴滴的花瓶子强多了。”
李明赌气似的说:“好啊,依您的,我同意还不行吗?你们喜欢就好,莫烦我就要得。”
李明妈这才舒了眉头。之前相了几次亲都没成,这回总算有了眉目。
王媒婆和李明妈促膝长谈。
王媒婆说:“这婚事呢,关于彩礼方面,那妹子的娘也交代了,按地方习俗,该有的都要有。这可是有样学样,他们村里人娶媳妇下了二十万元聘礼,新娘子和岳母娘各置备一套‘三金’首饰,这也不能落后于别人。人家还讲啊,如今的年轻人时兴结婚戴大钻戒,就是像电视里女明星手上戴的那种,叫做鸽子蛋的,也要配齐。你们有什么意见吗?”
李明妈面露难色:“这……不瞒你讲,我原先预计顶多凑合花二十万元,如今光这彩礼就要二十万元,再加上大钻戒和两份‘三金’,还有各方亲戚要打点应酬、宴客办酒,整个花费得三十几万元呢,我到哪里凑得齐呀?”
王媒婆手搭着她的肩:“姊妹呀!这两个伢子难得撮合成了,不容易啊!做父母亲的一世为人,为了什么哦?劳心费力不就是为了伢子过得好吗?钱嘛,身外之物,来日方长,李明身强力壮以后还可以赚得到嘛,关键是要成个家呀!”
李明妈嗫嚅着:“这……我……”
“你还要趁女方家提的条件不算高,赶紧下手。隔壁村另一家的妹子提的条件更急人,人家男方明明有才建好的新楼房,她硬是要男方去城里再买一套房才肯结婚。还有一个妹子,不但要求城里有房子,还要有不低于三十万元的新车子。你算一下,那样子要好多钱?啧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嘛,不好评价。”王媒婆皱眉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
“啊,还有这样的事?”李明妈惊大了眼。
王媒婆抓紧时机:“我看这样好了,我回头同女方那边讲下,彩礼少一点,给十八万元吧!这个大钻戒的事不能马虎了。你看可以不?”
李明妈一咬牙:“行吧,就是这样了!”
王媒婆乐开了花,她起身拍了拍李明妈的肩:“等着抱孙子吧!嘿嘿嘿……”
李明妈拿出自家的积蓄,又找亲戚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够了彩礼钱,还有其他的开支,大钻戒还要买呢!她为这笔钱脑袋都想痛了,后来想到了雇自家老头伐树的林场主李老板,想着从他那预支老头的工资。老头伐树一天工资两百块,不是每天都有活干,一个月难得上几天班,也就千把块钱的样子。她找李老板借到了两万块钱。
她又想到张强。他是村里私营茶油加工坊的老板。张强这几年一直在搞种植业,他将自家的几亩山地开荒,统一种上油茶树。到了茶子果成熟的季节,就组织村里的妇女们手工摘茶果,计件按斤算,李明妈手快,经常得第一名。到了茶子果加工榨茶油时,能干的李明妈也被邀去帮手。
晚上,她走进了张强家。她对张强说:“强伢子啊,我缺钱了,想向你预支五年工资。反正我之前一直给你干活,以后也一直在你这做事,不去别家做,你看要得不?”
张强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子说:“哎呀,李婶子你要借钱直接讲嘛!讲什么几年工资呀,说得我好像杨伯劳似的。讲吧,你要好多?”
李明妈咬了咬嘴唇,把心一横:“三万元!”
张强脸上有一丝不悦,但很快便藏进了堆笑的褶子里:“要得,后天给你。”
李明妈松了口气:“哎呀,真是太感谢了!那我等你的钱啊!”
转天,李明妈又走进了信用社……
2
李明和陈玲的婚礼如期举行,两家老人都很欣慰。尤其是当一对新人相互为对方戴上钻石戒指时,陈玲妈更觉得自豪,这件事男方办得硬是漂亮。陈玲手上那枚钻戒,比村里上一个结婚的新娘子还大一些。“一克拉单钻经典六爪型,白金戒圈底座的,据说花了五万多元呢。”这事早已被陈玲妈明里暗里当广播传告。
婚礼上,唯有一对新人表现得平静如常,看不出情绪起伏。李明和一帮兄弟朋友喝得酩酊大醉,被抬进新房,倒头就睡。陈玲在落寞复杂的心境中,想起了张军。
张军是她的初恋,那真是一段纯真快乐的时光。张军曾牵着她的手去逛夜市,在地摊上精心为她挑选一枚五块钱的合金戒指。这么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可她一直珍藏着那枚早已生锈的戒指,时不时地拿出来缅怀一番。之后,在老妈的安排下,频繁相亲,她却再也没能遇到个心动的。这次能相亲成功,是老妈的积极性促成的。她自己想的是:不是张军就没有什么意思,干脆不挑了,是个男人就要得。她七想八想,想着想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李明睁开眼,看到床上的红被子、窗户上贴的大红喜字,他有点迷糊:我结婚了,我这就结婚了?他又看着身边背对着他睡的新娘,不觉心中怅然,家里为了这门婚事硬是亏空了。
在结婚的前天夜里,老爸和老妈还一再嘱咐他,千万莫让陈玲知道家里为了办婚事欠了债的事,否则还不晓得人家妹子心里怎么想呢。要么会让她觉得有压力,要么会让她后悔嫁过来。这两种情况都不好,要让她过安生的好日子,早点为李家开枝散叶。欠的债嘛,慢慢还。
李明看了看手上泛着白光的钻戒,想起了曾经的恋人林薇,心中满是遗憾。林薇性格温柔,善解人意。经常是李明只说出上半句,她就能接下半句。十八岁那年,在一棵老樟树下,他曾羞涩地送给林薇一枚自制的纸戒,用粉红色的纸做的。林薇感动得依偎在他怀里,连连夸他手巧。
他动情地说:“薇薇,等我自己找到工作,赚到钱了,我一定要给你买个真正的钻石戒指。然后,我们就举行浪漫的婚礼,永远在一起!”
林薇却说:“我不要什么钻石戒指,我只要有你就好!”
这句话李明永远记在心里,温暖了好多年,可惜两人有缘无分。他轻轻叹口气,独自下床。
3
因为心里压着债,李妈和李爸每天琢磨怎么捞收入的事。春天摘新茶尖尖,制成的干茶叶可以卖到一百五十块钱一斤,采野蘑菇晒干后也可以卖百元一斤,多种些蔬菜和西瓜,也可以在赶集的时候卖到钱,秋天还可以摘秋茶、采秋蘑菇,冬天可以做腌菜……李爸没有砍树的活儿时,也可以给李妈帮忙。李妈总念叨说,现在的社会真是好,农村人只要勤快就能赚到钱,虽然发不了大财,但解决基本开支是没问题的,不像从前那时候。这么一想,她又很快乐。
她听说有个新活路可以赚到钱。有人专门上门收野生毛竹棍,一块钱一支,当场现金支付,不欠账。听到消息的第二天,李妈就带着李爸上山里边去了。湘北多丘陵,一座连着一座,串珠似的。那些山丘里好多野生毛竹。李妈和李爸第一天就砍了一百多根,现金到手一百多块。
劳作惯了的李妈不干活身上就不自在。有一天上午,下着倾盆大雨,李妈无聊地倚在门边发呆。雨刚一停,她就强行拉上李爸进山砍毛竹。山地潮湿,坡上滑溜,李妈在砍完一根毛竹后滑倒在地上,痛得直喊“哎哟”,不远处的李爸听到了,想拉她起来,发现她没法动了。李爸找人帮忙,把她送到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她的右手肘脱臼,右大腿上被锋利的竹根尖尖扎了个洞,血肉模糊。
婆婆受了伤,陈玲便承担了所有的家务。她摘下了手上的钻戒,这样干活方便。其实,她原本也没那么喜欢这些身外之物,虽然它让她在外人面前赚足了面子。那枚贵重的钻戒冷冰冰地躺在首饰盒里,她决定以后都不戴了。
李明回家,才知道母亲受伤了,尤其是知道父母为了债务,一直背负着不小的压力后,他愧疚之余,竟然产生了对陈玲的轻视和不满,不满当初结婚时提那些苛刻的条件。杨家娶媳妇那么风光,是因为他家是当地最有钱的人,怎么能跟人家比呢?农村就这样,方圆十里,谁家有钱没钱大伙儿眼睛可是雪亮的,恁谁也掩藏不了。打肿脸充胖子也没用,背地里总有人不停地比较,摸底估算。你陈玲家又不是没背地里调查过我家的底细,干吗非得和有钱人家比呢?想到这,他悄悄地剜了张玲一眼,哼!势利女人。要不是看她在医院亲力亲为地照顾老娘,实在挑不出什么错,李明可能就忍不住跟她找碴吵个架了。
李妈治伤养伤要花钱,李明为了减轻家里压力,偷偷将自己手上的钻戒,拿到长沙当初购买的那家店铺,打折退了,换了一点钱。他想好了,要是万一被陈玲发现,他就说在工地上干活弄丢了。这样说合情合理,也不伤人。
还好,陈玲不是很关注这些,她的心思都放在照顾受伤下不了床的婆婆这件事上了。为婆婆擦身洗脸,煲汤煮粥,周到细致,把李明妈感动得无以复加,觉得花大钱娶到这么个好媳妇很值得。出院后,李妈是逢人就夸自家媳妇孝顺、贤惠,自然也少不了私下催李明早点让她抱孙子。
李明是做室内装修的,在四十多公里外的省城长沙做事。原本两个星期回家一次的,自从听老妈老是夸陈玲,就改为每个周末回家了。
4
日子平淡地过着,一家人相处挺客气的。陈玲性子柔和,李明话不多,每一句都很规矩,没有一点幽默感。虽然日子过得有点过于平淡乏味,但这不能算缺点。陈玲心里明白,都是奔着好好过日子的人,就要多想对方的优点,少想缺点。
陈玲检查出怀孕时,她有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感。自从结婚后,两个妈都盯着她的肚子,时不时就要“关怀”一下。当李明妈在电话里告诉李明要当爸爸了的时候,李明表现出一种茫然的平静。
李明妈把陈玲供祖宗似的照顾着,不让她干一点家务活,还每天按时制作各种点心给陈玲吃,简直比亲妈还贴心,这让陈玲对这个家有了不少好感,她觉得有这样的婆婆也算嫁得值了。李明待她比之前更加客气,话更少,生怕自己嘴笨说错话,惹孕妇生气。有时候他会悄悄地打量陈玲的肚子,不知道想些什么。陈玲静心养胎,情绪十分稳定,轻松度过了十月怀胎。
陈玲于半夜时分胎动增强,破了羊水。陪她睡一个房的婆婆,赶紧叫醒隔壁房的李爸,开始张罗去医院。李爸先给远在长沙打工的李明打了电话,让李明尽快回来,又给村里卫生站的黎医生打了电话,让她过来瞧瞧。卫生站不远,半小时后黎医生就到了,她给疼得直不起腰的陈玲做了基本检查后,面色凝重地说:“这个胎位明显不正,是难产的迹象,最好尽快去县人民医院,那样保险一些。”
大半夜的,村里两个有车的后生伢子都不在。李爸只好翻出名片,打电话给平安车队的刘司机。一番折腾后,好不容易才来到县人民医院。医生说幸好胎位回正,但孩子偏大,生产过程会比较艰难。
陈玲尖锐的喊叫,一声声地把李明整崩溃了。他先是来回踱步,后来就开始蹲在地上哭。李明从来不知道女人生孩子要经历如此痛苦,陈玲可是遭罪了。他正想着的时候,手术室内传来婴儿响亮的啼哭,他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起来,快步冲到手术室门口等候。
几分钟后,手术室的门打开了,护士满脸笑意地说:“母子平安,是个大胖小子。”李明只是瞄了一眼那毛芋头般的小脑袋,就探头往手术室内瞧。护士见状说:“妈妈还得过一会儿才能出来。”
李明这才看向那孩子,他正被奶奶抱在怀里。满脸皱巴巴的,怎么丑得像个小老头呢?李明琢磨着,愣是高兴不起来。面色苍白的陈玲躺在病床上,被护士轻轻地推出手术室。李明心里这才踏实,他协助护士将陈玲安顿到病房后,又问陈玲想吃什么?陈玲看着他,摇摇头,两人平静地对视了片刻,心里都有了不一样的、难以表达的情绪。李明别过头,认真打量起一旁的新生儿,脸上渐渐有了舒缓的笑意。
下午,一些得知喜讯的亲戚赶到医院探视,产房里喜庆热闹。可到了护士例行给产妇压肚时,陈玲又是一番疼痛难忍的尖叫。李明着急地说:“护士,能不能轻点?”护士说:“这是帮助产妇排瘀血,轻点压可就不起作用了。”
李明苦着脸、皱着眉,无奈地接受。后来陈玲听老妈说,生产的时候,李明在手术室外陪着哭了好久,她心里有了莫名的触动。唉,一个大男人怎么这么脆弱没出息呢?她胡思乱想了很多。不知为何,想起张军时,没有之前那么多的缱绻怀念了。经历了生孩子的分娩之痛,赶走了一些感性的东西,让她重视现实了。
李明也在午夜时分,向往事告别。他想到陈玲为他生孩子遭的罪,就觉得但凡多想一次林薇都是深重的罪孽。再美好的回忆也都成为过去,没必要再搁在心里折磨自己。从今以后,为了孩子,要一心一意过日子。他暗自劝慰自己。
5
陈玲不能母乳喂养,孩子只能吃奶粉,这又多了一笔不小的开支。毕竟太差的也不敢给孩子吃,还得选品牌的才放心,可牌子大点的都贵。李明的经济压力又增加了。他时常表现出一种外在的深沉和平静感,其实内心憋着兵荒马乱的纠结,像是一座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那天在饭桌上,一家人闷声吃饭,他无意中瞥见陈玲手上的钻戒竟然也不见了。他先是有些诧异,而后心里腾起一股无名火。什么时候取下的,我怎么没注意呢?我取下戒指卖掉是为了生活,她取下估计是嫌弃吧?我们家可是为了这小玩意花费不少钱,她还不当回事。
他用力扒拉几口饭之后,看了看陈玲面无表情的模样,忍着情绪问:“陈玲,你那戒指哪去了?你为什么不戴?”
陈玲抬眼看着他阴晴不定的脸,坦然地说:“戴着那戒指做家务活不方便,我就取下来了,怎么啦?”
他心里一虚:“哦,没什么。”
陈玲又说:“我觉得吧,这大钻戒当初就不该买,挺贵的还不实用,戴着也洋气不来。”
李妈眼睛一红,借故起身。
李明将饭一粒一粒地往嘴里送。
陈玲又说:“要按我的想法,你还是拿到当初买的店里打点折扣退了吧。我真不喜欢戴什么首饰,可累赘了。换些钱回来实用些,以后别让爸妈成天那么辛苦了。等孩子再大一点,我也去找份工作,让爸妈在家带宝宝就可以了。”
李爸端碗的手微微颤抖,连着几声喘,他慢性支气管炎又犯了。李明心里五味杂陈,心和心的距离,有时候觉得那么远,可有时候明明近在咫尺……
他沉默了几秒钟,放下碗筷,郑重地对陈玲说:“你说得对,爸妈岁数大了不能太劳累,但是你也暂时别往外去找工作。爸妈老了,身体都不好,孩子又小,屋里不能没个主事的。”
“可这家里,光靠你一个人赚钱怎么行?我也不能闲着。”
“明年我不出去打工了。”
“那没人赚钱怎么办?”
“我决定也在家搞种植业,向张强学习。他思维超前,格局大,抓住了扶农好政策的机会。但是我觉得只要思路对,什么时候起步都不晚。我已经和一个专门做生姜生意的老板谈好了,明年帮他种姜,不愁销路。他让我想好了就找他签合同,就是前期需要贷点款,按我的规划大概需要投七八万块钱。我想租用村里没人耕种的田地,并出工资邀请乡亲们帮工栽种。两三年后,我们家就会宽裕了。”
“那你别去贷款,把我们那对钻戒打折退了吧!还有那‘三金’首饰,我也没怎么戴过。这是翻身的好机会,我们一定要把这个事做成。”
李明没想到陈玲会这么支持、肯定自己的想法。他微张着嘴,愣愣地看着陈玲,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兴奋,有一股能量正从脚下升起,让他有想飞起来的冲动:“那……也好,等赚了大钱,我们再重新买更好的戒指。”
“我都说了不喜欢那玩意,还买来做什么?我就想不明白,这过日子和那两个圈圈有什么关系。当初爸妈要是听我的,让我自己操持婚事,我肯定不让买那些不实用的东西。”
“别人都想要,你为什么偏不喜欢呢?”李明第一次对陈玲产生了强烈的好奇。
“我觉得那和普通石头没两样,不是我不识货,任何东西的价值都是人赋予的。只要两口子心齐,把日子往好里过,你就是给我一个纸做的或是草编的戒指,我也觉得是无价之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