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福》是鲁迅的一篇小说。我最初看到这个标题,以为不过是祝别人幸福的意思,细读下来才发现,“祝福”是绍兴当地的一种风俗,一种祭祀活动,在旧历年前举行。周作人在《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一书中,引范寅的《越谚》卷中《风俗门》的话说:“祝福,岁暮谢年,谢祖神,名此,开春致祭曰‘作春福’。”这话已经很明白了。又引顾禄《清嘉录》卷十二《过年》项说明祭祀的方法和排场:“择日悬神轴,供佛马,具牲醴糕果之属,以祭百神。神前开炉炽炭,锣鼓敲动,街巷相闻。送神之时,多放爆竹,谓之过年,云答一岁之安。”周作人在《祝福的仪式》一文中,更是具体道:“在规定祝福的头一天,伐取新竹枝,缚在长竿上,掸扫厅堂,再用水冲洗地面……到傍晚时,将八仙方桌两张接长了,放在靠近檐口的地方,一方面去准备福礼。这就是三牲,大抵是鸡鹅各一,都是预先栈养得极大的,猪肉长方一块,系腰背连肚腹部分,俗称‘元宝肉’,先期宰杀洗净,至时放入淘锅去煮,至半夜可熟为度。这些都装在红漆大桶盘内,上插许多筷子,是祀神用的一定的格式。此外又有活鲤鱼一条,买来养在水缸内,祭时拿去挂在八仙桌右边横档上,事毕仍放在水里,过几天拿到村外河中放生。这恐怕是读书人家的风俗,他们平常忌吃鲤鱼,因为它是要跳龙门的,是科举的一种迷信,所以可能是后起的事。照例杀牲祭神时,有一碗血略加水打匀,蒸熟后附带作供,这里恐怕也是如此。”周作人所说的“这里”,是指小说《祝福》中的事。
鲁迅虽然青年时期在南京读书,在日本留学,回国后短暂在家乡执教和工作,又在北京生活了十几年,但他的小说题材大都是来自于故乡,几部名篇如《狂人日记》《药》《阿Q正传》《孔乙己》《故乡》等都是从绍兴的生活经历中提炼出来的。《祝福》也不例外,其中有描写“祝福”的场面,除仪式外,里面的供品和周作人的介绍如出一辙:“这是鲁镇年终的大典,致敬尽礼,迎接福神,拜求来年一年中的好运气的。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地洗……煮熟之后,横七竖八地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 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买得起福礼和爆竹之类的——今年自然也如此。”鲁迅和周作人有着共同的少年记忆,所以,鲁迅写起来很是熟悉。这里想专门讲讲鲁迅对于故乡吃食的记忆。对于孩子们来讲,一切祭祀都是为了吃,仪式结束以后,除用来跳龙门的鲤鱼放生外,其他食物都是要吃的,他们也就有了大快朵颐的机会。
鲁迅不像周作人那样写过不少关于吃食的闲适小文,但不少小说、散文里都写到了吃或吃的食材以及场景,《在酒楼上》《孔乙己》《故乡》《风波》《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等都有不同的描写。《风波》开头就说:“面河的农家的烟突里,逐渐减少了炊烟,女人孩子们都在自己门口的土场上泼些水,放下小桌子和矮凳;人知道,这已经是晚饭时候了。”接着写道:“女人端出乌黑的蒸干菜和松花黄的米饭,热蓬蓬冒烟。”再接着,河里来了酒船,九斤老太对于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的孙女十分愤怒,七斤嫂也捧着饭篮走到桌边,还故意摔了饭篮,开饭前的这些场景实在是充满了生活的气息和情趣。《故乡》里还有“豆腐西施”这样的人物,据周作人推测,可能是鲁迅家附近某家豆腐店里,有这么一个搔首弄姿的女人,给鲁迅留下了印象,便成为他的小说人物。但是这豆腐西施顺手牵羊地拿走一个“狗气杀”,又是个什么物件呢?从鲁迅附注看,也和食材有关:“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看气死。”(《狗气杀》)鲁迅长年在外,当然也偶尔思念家乡的特产了,不仅小说里写,生活中如遇到,也是要吃的。他在1930年3月15日日记中写道:“下午康农、修甫、友松来。晚望道来,因有绍酒越鸡,遂邀广湘、侍桁、雪峰、柔石夜饭。”这里的“望道”即陈望道,他是义乌人,“绍酒越鸡”有可能是他从家乡带来送给鲁迅的。鲁迅见到“绍酒越鸡”,便满怀欣喜地立即邀请好友分享家乡的美味了。《在酒楼上》就不用说了,通篇都是酒店环境和吃食的描写,什么茴香豆、冻肉、油豆腐、青鱼干等,乡情很浓。因在别的篇章里写过,这里不再多说。《朝花夕拾》的“小引”,也列举了不少蔬果,如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等。周作人曾多次写到鲁迅小时候和食物、吃喝有关的事,如《三顿饭》《卖糖》《食蟹》《猪头肉》《故乡的野菜》《暖锅》《臭豆腐》《花线鸡》等篇。在他的《暖锅》一文里,开篇就说:“乡下冬天食桌上常用暖锅,普通家庭也不能每天都用,但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如祭祖及过年差不多一定使用的。一桌‘十碗头’里面的第一碗必是三鲜,用暖锅时便把这一种装入,大概主要的是鱼圆肉饼子,海参、粉条、白菜垫底,外加鸡蛋糕和笋片。”细心的读者能从周作人的这些描写中,感觉到和鲁迅某些小说里营造的氛围十分切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