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保留着生产队的记工本,里面记录最多的就是出河工。18岁之前,瘦小枯干的我,只能在生产队与老农干些庄稼地里的活。1969年秋,从寇村河打坝开始,我参加了挖土方出河工的劳动。
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都记得,1963年夏天,海河流域“战洪图”的故事。连续多日的大到暴雨,九河下梢的天津成为一片泽国,河水漫过堤岸,与市区的桥面几乎持平。全市军民日夜坚守河堤,河水涨一尺,堤坝高一米,最终保住了当时还是河北省会的天津。然而,天津周边地区作出了巨大牺牲。同年11月17日,毛主席发出了“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召,周边地区积极响应,每年春秋时节,都要出河工去上游“挑海河”。后来我们下乡了,赶上了根治海河大业,印象极深的是大城和黄骅两个“特别能战斗”的县,还受到党和国家领导人及河北省的表彰。
出河工是极其艰苦的差事,春天昼长夜短,工人每天都要付出十几个小时的强体力劳动;秋季昼短夜长,工人借着月光也要完成限量的土方。我们那地方把挖河叫挑河,是纯粹的土方活,拼的就是体力。生产队的待遇在当时也算很高了。首先是供给制,能免费吃上精玉米面或黑颗粒白高粱面的“小火轮”(我们那里把棒子面或高粱面立着蒸叫“小火轮”),而且管饱,这一点足够诱人的了。另外,还能记一个满工分,比在生产队多拿三成的工分。即使这样,没有体力、没有胆量的小伙子,也不敢贸然参加。我家庭出身不好,从1968年以后,只要海河出河工,我从来没有缺席过。
1972年秋天,大秋刚过,生产队队长找到我:“河工任务又来了,这次还挺远,要到六百里以外的清河县,工期是四个月。”我思忖着,六百里的行程,途经七个县,权当周边旅游吧,否则哪有这种机会啊!我当即表示,再苦再累再远也要去。
过了八月十五,10月4日,挑河大军每人推着一辆独轮车,满载着行囊、打铺的器械、干活的工具、路上的干粮、三个月的口粮,甚至沿途消耗的柴火……至少也有五六百斤的车载,行进在307国道上。这次出河工是离家最远的一次,要到位于河北省南部的邢台地区,单程要走上八九天。途经道安、沧州捷地,后沿着津浦铁路走献县、泊镇、连镇、故城、景县、景州塔、王疃,进入邢台清河县油坊公社。这趟河工叫作“卫运新河”,就是两千多年前战国时期西门豹治邺的那条漳河。如今这条河的对岸是山东省,北岸是河北省。好在那时秋高气爽,没有降雨,虽然一路都是土道,独轮车体积小,我们一行三十多人排成一字队形,不好走的土路我们也能通过。我戴着小学同学送给我的军帽,穿着姐姐给我买的时髦的海军衫。年方21岁的我,此时已经在农业社干了六年,挑河也是老江湖了。
经过长途跋涉,我们终于在10月12日中午到达了目的地——邢台地区清河县油坊公社油坊村的卫运新河北岸。卸车后,我们马不停蹄地圈地扎营、挖土和泥、支架子、抹灰,天黑之前,五个铺筒子整整齐齐地搭好了。然后,公社组织全体工人召开誓师大会。第二天,我们便开始了为期四个月的河工生活。
每天早晨5点半,不远处传来军号声。这时候,东方还没有出现鱼肚白,人们摸黑以最快的速度起床、穿衣,把被窝褥子往上一卷,带上袢。这个袢可不能小视,是推独轮车时挂在小把上,顶在两臂之间用于重载、上坡时向前使劲的工具。当我满载着一车深达60厘米锨筏子的胶泥土,车上的土高得几乎看不到路,膀子上面的袢绷得紧紧的,走在跳板上的时候,工人们才陆陆续续推着小车下到河沟里。
挖河是不会有好道的,纵横交错都是跳板。这种跳板大都是建筑工地替下来的二手货,宽的能有40厘米,窄的仅仅20厘米,只能容车轱辘走在上面,驾车的人在跳板两边忽左忽右吃力地行进着。尤其是两个跳板衔接的地方更要驾稳车再拐弯。每块跳板一般只有三四米长,从河沟挖出的泥土要卸运到近百米远的地方。可以想象,一般水平的是绝对不能驾驭这载有一千多斤泥土的小车的,弄不好这车泥土就扔在半路上了。现在想起来,真比如今考大客车本子还要难。
大约8点钟,开始吃早饭。洗漱一番后,早已饿得前心贴后心了。“小火轮”一口气就能吃上五个,再喝上两大盆黏粥,当地管黏粥叫“薄的”。这一天很少喝水,就是以“薄的”解渴。临了还要搭上两个“小火轮”,如果吃少了,这后半截的活儿是顶不下来的。菜也很简单,我们这里没有吃菜一说,只有大盐粒子的虾酱和吃不完的咸菜。
说是挑河,实际上是河面加宽、河底清淤,当然还有改道任务。这样一来,河工越到后面越不好干。最深的河底足有二三十米,而且坡度要求非常严格,有再大本事这一车土也运不上来啊!怎么办?使用“轱辘马”。就是在河岸上固定一个废旧自行车轱辘,去掉内外胎,将三十多米长的钢丝绳穿在瓦圈上,让一位膀大腰圆的小伙子站在岸上,把钢丝绳的一头挂在小车上,另一头拉在小伙子肩上,用力拽。这样,河里驾车的工人无需吃力,只是把握好小车,便很自如地将一车土带上来了。
夕阳西下,肚子里就开始咕咕叫了。到伙房拿两个“小火轮”充饥,我们管这种加餐叫“续煤”。想当初,上小学时,我曾经是市里少年宫红领巾艺术团成员,天生一副好嗓子,很早就在市广播电台录制节目。直到“文革”初期,我还站在天津最著名的大舞台演唱过独唱歌曲。在同义庄和红桥南小学,全班五十多人,我一直是唯一的大队委。此刻在挑河工地,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推着千斤重载的独轮车奔波在上坡途中,只看到自己像拉着重物的老牛爬坡,两个鼻孔喘着粗气,有节奏地一出一进,直到卸下这车土为止。如此这般,不要说唱歌,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
在日照不足九小时的季节,我们要干十二小时的体力劳动,即使这样,还是会误工期。按照惯例,只能夜里来弥补,全体工人有时会一起出动,借着月光干上两个小时的活儿。这时候,我曾自嘲地和同行们讲,我们一天不是干了十二小时的活儿,只是干了六个小时。“为什么?”大家不解地问,我说:“你想啊,我们每往返推一趟土,去的时候是满载的,当然是干活了,可回来的时候是空载,空载不就是休息了吗?所以说,我们只干了一半时间。”我把这种理念,叫作新阿Q精神,大家似懂非懂……
挑河期间,也会改善伙食。那是生产队不惜代价奖励工人,按比例,我们有5%的细粮,每个月有一顿饭是蒸馒头。后来伙房采纳了大家的意见,按人头每人蒸一斤二两干面的面龙,相当于一尺半长的大馒头。赶上改善的日子,我们还能吃上白菜汤呢。就是这样,饭量大的还要搭上两个“小火轮”。
干活累的时候,真盼着下场大雨或大雪,那样我们才能休息。下大雪的时候,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之景。然而,累得东倒西歪的工人无暇欣赏美景,大都偎在被窝里睡觉。只有那些年富力强的小伙子、老爷们儿,开始上荤段子了,用他们的话说,这里没有“好”孩子,“好”孩子出一趟河工就出师了。该会的、不该会的,该懂的、不该懂的都学会了,人们大都用这种方式打发闲暇时光,而我则拿起心爱的日记本……
在九天的路途中,从住宿地点到沿途风光,都有可以记录的。我时常告诫自己:忘记你的童年、忘记你是天津人,把自己当作本地的孩子,强迫自己努力学习当地口音,彻底融入当地生活。那时最渴望、最美好的愿望,就是能坐或者躺一天,一点儿活儿也不干,吃上三顿棒子面,没有菜也知足。如今想来,人的生存底线竟如此之低。
12月下旬,时值冬至节气。每天早晨要打冻方,才能干活。天气异常寒冷,我们又坚持了半个月。1973年元旦到了,今秋的河工任务就算提前完成了,明年春天,还要继续干,所以我们只带着行囊轻装回家。这次河工,是几年来待遇最好的一次。完成任务后,我们三十多人当中,还评选出一、二等奖若干名,我居然获得了个二等奖,得到20元奖金。公社为了表彰大家,特意安排了德州到沧州的火车,让人喜出望外。因为当时其中相当一部分人,还从未坐过火车。
就这样,我结束了海河河工生涯,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天津。光阴似箭,转瞬间“挑河故事”已过去半个多世纪。现在回想起来,有苦,有酸,也有甜,那是我们人生的一部分。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