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公布,杨志军的《雪山大地》获奖,这让他的心情难以平静,但在不平静之中,又强烈希望回归平静,继续踏踏实实地写作。“我恨不得立刻写作。因为获茅奖对我的写作是很大的肯定、鼓励、推动,同时也是一种压力,给我提出了更高的文学标准。我就感觉,自己还应该继续努力,继续往前走,写出更好的东西来。”他的新作《大象》长达55万字,也已于近日出版。
在青藏高原出生长大
《雪山大地》致敬高原建设者
杨志军的父亲是河南孟津人,毕业于西北大学新闻系。他曾从西安出发,跟着大部队西进,先到宝鸡,在当地创办了《宝鸡日报》。又一路西进来到西宁,在一家破破烂烂的马车店里创办了《青海日报》。杨志军的母亲,当时正在贫困中求学,听说有一所部队的卫生学校,管吃、管穿、管住,她便报了名。后来,她又考入了医学院,成为新中国在青藏高原培养的第一代医生。
杨志军在青海出生、长大。在他很小的时候,父亲常去草原牧区下乡,回来就给他讲草原上的故事,比如,如何建立卫生所给牧民们看病,如何建立学校并说服牧民把孩子送来上学,如何在牧区建立商店,如何保护草场的生态环境,保护动物和植物……这些都给杨志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时经常有牧民拿着仔细保存好的地址,来到他家,找他母亲看病。他们说着“扎西德勒”,把风干肉、糌粑、奶皮和蕨麻放在他家的锅灶上。母亲只是妇产科医生,治不了他们的包虫病、风湿病和因生活艰辛、高寒缺氧、食物单调而引起的各种疾病,但会带他们去青海省人民医院,请她的同事为牧民治疗。
获得茅盾文学奖的《雪山大地》,是杨志军向父母那一代人致敬的小说。小说中父亲的身份是畜牧兽医专业的毕业生,当了畜牧兽医站站长,后来当上了副县长,又创办了草原上第一所学校。在牧民的观念里,文字和经文一样神圣,但他们也认为,我的孩子以后要牧牛、牧羊,读书有什么用?父亲去给他们做工作,让牧民们认识到,学文字和学经一样,他们的孩子以后也可能像有名望的人那样活着。这些上了学的孩子长大后,父亲又联系西宁的学校,让他们去上寄宿高中。毕业回来,他们都成了当地的干部。母亲则办起草原上第一所医院,给麻风病人治病,把所有的麻风病人集中起来,办起麻风病医疗所。但她自己也不幸感染了麻风病,最后因高寒缺氧去世。
《雪山大地》满怀深情地回望了几代草原建设者在雪域高原上的感人故事,以雄浑厚重的笔墨,描绘了雪域高原从上世纪50年代末延续到新时代,由传统走向现代之沧桑巨变的宏大画卷。
杨志军说:“回望历史时,我发现父辈们付出了这么多,而我们的文学作品里对他们的贡献并没有太多的表现,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甚至他们的形象在文学作品里是零存在的。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我们对青藏高原的热爱,对土地的热爱,对人的热爱,从哪里来?回望、描述父辈的生活,也是给我们自己的生活寻找一个精神源头。青藏高原是那一代人的起点,也是他们的终点,而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那种境界已经成了高不可攀的标准。”
站在零海拔的青岛
遥望高海拔的青藏高原
杨志军小的时候,没有什么儿童读物,他就去父母的书架上找书,读了《安娜·卡列尼娜》,根本不懂,一页一页地翻过去,只知道书里的人在谈恋爱。《水浒传》是他重要的启蒙读物,但同样看不懂,只知道一帮人在打架。
在陕西省军区当兵时,杨志军被派去支援生产队,每天到农民家里吃饭,近距离接触农民的生活。他在老乡家发现了一本破书,里面有一篇小说,是赵树理的《小二黑结婚》。看完后他想:“哎呀,这样的小说我也可以写!”从此,他走上了写小说的路。
1976年,杨志军从部队复员,到《青海日报》当记者。1977年,恢复高考,他考上了青海师范大学。“我遇到很多让我一生受益的好老师,他们以广阔的眼界、丰富的学养,为我的写作、我的人生打下了一个很扎实的基础。”
毕业后,他回到《青海日报》工作。他回忆,那时写一条新闻,经常要跑一两个月。比如为了调查牧民的存栏率、宰杀率,他骑马或步行,在牧区奔走很长时间。最后发现,自己不是在完成新闻业务,是在这个地方生活。“啥都见了,连草木都认识我了,这些经历都成了我日后从事文学创作的资源。”
有一次,大风吹裂了青海湖的冰面,一些农民被困在浮冰上,杨志军去现场采访。除了完成新闻报道之外,基于这段亲身经历与见闻,他写了《大湖断裂》,这是他的第一部中篇小说。随着采访中积累的环保知识越来越丰富,他又写了长篇小说《环湖崩溃》。
杨志军在青海生活了40年,一直到1995年,才离开青海,定居青岛,至今又过去了近30年。但他的文学作品一直跟青海密切相关。隔着遥远的距离写故土高原,给他带来了不一样的视角和思考。“当我站在零海拔的青岛遥望、思考、想象高海拔的青藏高原,因为有了比较和参照,青海就具有了清晰的坐标,愈发能感受到青藏高原是滋养我写作的精神高地。”高山草原和海滨城市这两种环境,对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心灵塑造肯定不一样。杨志军认为,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拥有地域差异性体验是很有必要的,可以摄取很多营养,碰撞出一些思想上的火花。
青藏高原是杨志军的文学地理或者文学原乡。“对我来说,青藏高原意味着一切。它不光养育了我的肉身,还给了我一种感情积淀、精神气质,给了我追求真善美的勇气。这种勇气推动我去实现自己的文学理想。这种感情的积淀很重要,不管离开它多久,不管我人在哪里,内心都有一个青藏高原。我想这是由地理和文化造成的一种心理结构吧。”
他仍时常回到青海,住上一阵子,在他心中,青藏高原拥有永恒的魅力。“每次回去,我都去草原牧区采风,看看当地又有哪些新的变化,跟老朋友们聊聊天。我觉得这对写作有非常大的帮助。看到那里的山和水,我的内心会更容易迸发一种写作的渴望。我每次回到青藏高原,站在那片土地上,都有一种很踏实的感觉。”
在杨志军看来,写青藏高原那种博大的自然地理,无论怎么写,都仅仅只是写了一块石头、一棵草而已,只能一点一点地去挖掘。“而且青藏高原也在变化,一个人就算终其一生写青藏高原,那也无非就是写了冰山一角,事实上,青藏高原有很多座冰山。”
做自己没做过的事
写自己没写过的东西
杨志军的作品与生态环境紧密相关,他认为,生态文学并不是一种口号,更不是一种贴在表面的标签,它一定要表现出实实在在的一种生态体验和思考。“《环湖崩溃》是我写的第一部生态小说。我写的时候,并没有生态小说这种概念。看上去我写的是草原沙化,其实写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写的是人的精神状态,以及人与自然同呼吸共命运的那种感觉。”
他写海洋的长篇小说《潮退无声》《无岸的海》《海底隧道》等,构成了他对海洋的认知,但他越写越觉得,对海洋仍然特别陌生。“这种陌生感促使我每次写完之后,都会从零开始,重新出发,有新东西涌入我的脑海,有新的灵感爆发。”
本来按照他的写作计划,就是写青藏高原、青岛海洋都市系列,尽量写透、写好。他自己也认为不会再扩大到别的地方了,但突然又写出了《大象》。谈到创作初衷,杨志军说:“其实这部小说仍与青藏高原有那么一些关联。我之前生活在三江源头,在古傣族语里,澜沧江的意思,是百万大象繁衍生息的河流。2020年,象群北迁南归事件,让我产生了一种危机感,必须要关注大象,否则这种生命现象很可能会消失!”
我国现在有300多头大象,主要集中在西双版纳。为写《大象》,杨志军一个人去了西双版纳。大象生活在热带雨林的深处,接触大象,就接触到了整个热带雨林的生物多样性环境,发现了很多陌生的动物、植物。对杨志军来说,它们都是采访对象。“热带雨林汇聚了那么多生命,那么多奇迹,都是《大象》想要表现的。”
他在当地听到很多大象的故事,感受到当地人对大象的关注和热爱。有一位傣族出租车司机讲述了他叔叔的故事,大象经常把叔叔种的玉米、甘蔗吃掉,叔叔索性专门给大象种了一片玉米。经过几年的训练,大象只吃这片玉米,不再去吃其他庄稼。但其实人和大象根本见不到面。“如果我不写《大象》,对不起这个地方,也对不起这些人。我也想为呼吁关注热带雨林、关注大象,出一点点力。”杨志军说。
《大象》讲述失散几十年的缅桂花家族几代大象重新汇合、迁徙北上,返回栖息地的故事,是一部关于大象的悲壮史诗。在创作时,杨志军有一个想法,把《大象》写成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让读者知道,需要保护的不仅仅是大象,而是所有的动物、自然景观。他说:“文学要体现时代性,必须关注和聚焦时代最迫切的问题。大象是一种旗舰性、标志性的动物,对我而言,写大象自然而然,不写的话,就丧失了一个写作者应有的良知。生态问题是迫切的。关于保护环境,我们还应该做很多事情。大象生活在珍贵的热带雨林,保护大象就是保护热带雨林,保护热带雨林就是保护地球的肺。”
近年来,杨志军创作颇丰,2021年出版了《最后的农民工》,2022年出版了《三江源的扎西德勒》《你是我的狂想曲》《雪山大地》,最近又出版了《大象》。尽管已经年近七旬,但他仍觉得有太多东西要写:“我不断地想,不断地思考,每天写一点,天长日久积累起来,心里就有一种充实感。我会尽量发掘新东西,尽量提升自己的思维,别总停留在原来的水平上。特别是获得茅奖之后,我的心态就是从零开始,去做自己从来没做过的事,写自己没写过的东西。”
他总会提起一个比喻:一滴水从三江源出发,一直寻找低处流淌,最后把自己稳定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叫大海。“这就像是给人一种启示,人的地位要像一条河流一样低,他才可能是天长地久的,最后也才会博大、辽阔。”
杨志军访谈
挖掘人性美好
建立精神领地
问:您写过很多关于青藏高原的文学作品,如何写出独特性,您有怎样的感悟?
杨志军:我见惯辽阔的草原,绵延不绝的大山,冰天雪地的高海拔之地,辽阔的高原草甸,感受最深的是自然的壮阔和人性的质朴。作家对生活的认知和体验是不一样的。面对同一座高山,不同的人体验到的,会有很大的差别。作家最终写的是他自己的生命体验,如果他自己的生命体验是独特的,那么他的作品就是独特的。
问:《藏獒》出版将近二十年,迄今还在加印,之后您又写了很多和动物有关的作品,包括最近的《大象》,您怎么评价人与动物的关系?
杨志军:最早我在《环湖崩溃》中就写过一匹马,它绕着湖跑了几百公里,为了挽救一片草原。我写《藏獒》系列,是想告诉大家青藏高原有这么一种神犬,是国宝一样的动物,藏獒就像牧民家里的兄弟姐妹一样。我要写它的历史、未来,写一种藏獒精神。我还写过骆驼。骆驼是对人类付出最多的动物。没有公路的年代,青藏高原茫茫旷野,骆驼驮着粮食,用生命踩踏出一条条道路。骆驼的精神非常伟大,它可以好多天不吃不喝,默默地走,一辈子都在付出。写《骆驼》就是为了让人们记住动物对人类的奉献。所以说,不光是我们人类在保护动物,动物也一直在保护人类。假如没有大象,就没有热带雨林,人类的生存同样会受到威胁。
问:能否谈谈您写作时的状态?
杨志军:我会拒绝很多社交,给自己保留一定的孤独状态,用来思考和写作。我最空虚的时候就是在人群里的时候,大家热热闹闹的时候。我是一个容易激动的人,但又不愿意表达,很多东西积累起来,最终都放到了作品里。文学是我的一种表达方式、存在方式。我关注的焦点就是人和人性。我想写出大写的人是怎样形成的,写出在自然、人生、社会等背景下人的精神指标,挖掘人性的美好,建立我们自己的精神领地。
问:您认为怎么才能成为一位好作家?
杨志军:首先,是作家本人的天性,有些人天生形象思维发达,对环境很敏感,情感丰富,自然就下笔如有神。其次,作家个人的学养积累也特别重要。最后,是作家对生活的认知能力,这和后天的学习密切相关。除此之外,我认为一个好的作家一定要有排除干扰的能力,做到心无旁骛,坚守理想,才能创作出好作品。除了极个别的天才型作家,大多数作家还是要经过无数次的实践、磨难、失败后,才能慢慢走上属于自己的写作之路。
问:您现在会读哪类书?
杨志军:我看书比较杂,平时喜欢看历史类的书,喜欢关于青藏高原文化方面的书。另外,我也会重读经典文学作品。我的体会是,对一个人影响深刻的作品其实并不会很多,不断地回顾、重读经典文学作品,能让我对文学、对自己的人生,都随时产生新的认识。
(图片由杨志军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