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满庭芳 上一版3  4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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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8月27日 星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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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门讲学犹凭耳
杏苑逢疑再问谁(图)
——怀念乐黛云老师
郝岚

  帕莫小楼(速写)   郝 岚

  哪一个人没有自己的偶像呢?即使是身为学界中人,我还是会偷偷膜拜和私淑几位自己心中的“学术楷模”,这其中,乐黛云先生无疑稳居第一的位置。我想,不仅因为我们同在一个学科,也因为我深知各种因素带来的某些局限,自然对出色的女性学者尤为敬佩。

  2003年10月,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她。当时中国比较文学教学研究会第二届年会在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召开,乐黛云先生也去了。报到那天,有人带我走到乐黛云先生面前引荐,我当时刚刚从北师大博士毕业,连忙伸过手去自我介绍,乐老师说:“欢迎比较文学的新生力量!未来是你们的!”我紧张地赶忙说:“不不不!”乐老师又接着说:“但也是我们的!”大家笑起来。开幕式那天,乐老师站在一众人高马大的男性学者中,虽然个子不高,但丝毫不觉得矮小,用今天的时髦话来说,是因为“气场全开”。大会主旨发言中,乐老师的题目是《文化冲突及其发展》,她的要点是说当今全球的文化冲突使世界面临危机,必须加强不同文化间的交流与理解,其中比较文学大有可为。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乐老师敢于表达不同观点,她对当时很多人提出的理论的“失语症”就有不同看法,她说,任何民族文学的发展都是动态的过程,佛教在中国的发展,也经过了300年的融合;而所谓“失语症”是对我国古代文论伟大发展过程的否定,是不恰当的。我当时大为震撼,因为她敢发别人不敢发之言。

  两年以后的2005年4月,我们很多人收到了乐老师发来的电邮,邀请参加一个签名活动。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写了一封不短的回信,表达自己的看法和对一些问题的疑惑。乐老师隔了一段时间才回复我,开头难免要对我这个后生晚辈鼓励一番,然后她用附件发给我两篇文章,让我自己去思考信中提及的一些疑惑,还说很多问题她也没有唯一正确答案,然后说:“我去了一趟巴黎,又去了一趟韩国,刚回来,迟复是憾。你会去参加中国比较文学学会深圳年会吗?希望再能见到你。”后面单署一个字“乐”,我偷偷地兴奋着,把这视为乐老师的邀请,我一定得去。

  当年的夏天,“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第八届年会暨国际学术研讨会”在深圳大学召开,在后来会议论文结集出版的《承接古今,汇通中外》一书中,乐老师写了代序,题目是《西方的文化反思与新的中西相遇》。像每次全国性的比较文学年会一样,2005年的会议也盛况空前,人数众多,围绕在乐老师周围的人实在太多,我都不好意思打扰她。只在会议间隙,被人拉着去和她合影,我就记得她一边和蔼地“来者不拒”,一边幽默地说:“哎哟哎哟,都和我合影,我这么珍稀,都成大熊猫了!”大家哈哈笑着,我匆匆跑上去也照了相。我很想和她说我看了她出版不久的《乐黛云海外讲演录》里关于《浮生六记》的研究受到点启发,终究没说。她太忙了,我不忍心!

  到了2011年4月,机会来了!天津师范大学主办了中国首届“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导高层论坛”,时任中国比较文学学会会长的乐老师也应邀出席了。那时候她已经80岁,腿脚不太好,走路多了就很累,随行人员带着一副轮椅。看得出,乐老师不服老!好强、也爱美!正式场合见人、上台发言或者拍照,既拒绝坐轮椅,也拒绝别人的搀扶,拍照的时候她要调整好姿势:微微侧一点身、稍稍低一点头、双手交叉放于身前、睁大她一直炯炯有神的眼睛……

  大会的主题发言我还记得,因为后来的会议综述是我写的。本次论坛邀请了国内高校与科研院所比较文学的博导、专家40余名,乐老师是席间唯一一位女博导。乐老师的发言认为,在当今多元文化的背景下,比较文学的责任和意义更显巨大,特别是中国学者应找到民族文化的自我,知道在这一新的语境中,中华文化存在的意义,认知、理解和诠释自己的民族文化历史,联系现实,尊重并吸收他种文化的经验和长处,与他种文化共同建构新的文化语境,形成一种文化自觉。她总是那么高屋建瓴,令人有拨云见日之感。这次会议我印象深的事有两件。

  会议报道那天,作为主办方,我被派去她房间看她有什么需要。快黄昏了,她坐在一楼一个套间的窗前,因为逆着光,看不太清楚她的脸,但是话一出口就让我如沐春风。我一进门她就表示感谢,说:“你在我这里坐下也歇一会儿!不然出去了又得干活儿!”我笑了,就真的坐下来。我说我看过她写当年和汤一介先生结婚,为了表示进步都没有去公公汤用彤和婆母摆的酒席,是真的吗?她豁达地说:“哎哟,我年轻的时候‘左’的可爱!”我问她后悔吗?她说:“那有什么后悔的?后悔也没用!每个人都是独特的,经历也是!”转天论坛发言,会场是表示平等的圆桌,不分主次的,随便坐。乐老师第一个发言,去讲台讲完回来就坐在了我旁边。她认真听着后面学者的发言,听到个别处,就侧过头来轻轻小发议论,对我说:“他说的我可不同意,不是这样的,不是的!这值得讨论!”我惊讶于她的直爽、耿介和对学术的认真。

  2012年年初,我获得机会去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访学。我特别兴奋,不仅因为那是名校学府,还因为圆了我一个梦。读博士时我就看过1982年《读书》杂志上的一篇文章《哈佛大学比较文学系一瞥》,作者正是当时获得哈佛燕京基金会的资助,在哈佛大学访学的乐黛云教授。我一到哈佛就去找乐老师文章中所说的那座“哈佛校园南头一座精巧的黑色大理石小楼”,可是怎么也不对,因为比较文学系在2006年就搬到了哈佛园南侧隔一条街的帕莫小楼。虽然遗憾不再是乐老师访问的那个空间了,但是小楼也是有不少故事的,那曾经是小说家亨利·詹姆斯的哥哥、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写作《多元宇宙》的寓所,现在是淡黄色的。我决定画下来,于是找了个风和日丽的上午,趁着人少坐在它斜对面画了三幅速写,最好的一张圣诞节的时候送给了我的合作导师,他兴奋地作为圣诞问候卡群发邮件转发给了系里所有人,我也受到点鼓舞,稍稍弥补了我对自己英文的不自信。次好的一张连带写了一篇文章《哈佛大学与中国比较文学》,一并收入了我后来出版的《海外文学寻踪》一书,此文后来还被北京大学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的公众号转载,当时真希望乐老师能看到。

  回国之后,有好几次机会去北京开会或者和师友见面,都动议一起去看看乐老师。她年事已高,常听闻身体时好时坏。我纵然有强烈愿望,但是终究觉得如果是我更需要她,大于她需要看到我,那么不去也罢,真不忍心去劫掠她珍贵的时间!毕竟,世间有无数感情,存心香一瓣就好了,对那些值得尊敬的人,不打扰,倒是最深的惦念。

  和乐老师一鳞半爪聊天时她说的很多确切的话,随着时间的推移,可能都弥散开去了,但她的风骨相信在每一个接触过她的人心里都如烙印一般清晰,因为她就是今天年轻人所说的“浓人”,而且是高版本的那部分——热烈、投入、正直又勇敢。后来知道,乐老师年轻时写文章就说“生命应该燃烧起火焰而不只是冒烟”,晚年她自己写《我就是我——这历史属于我自己》时说:“我以自己的生命在混沌的时空中将各种点点线线莫名其妙地连成一片,造就了我的历史,这历史属于我自己。我就是我。”原来,她的旷达与坚定是始终如一的!难怪季羡林先生评价乐老师:“颇有点不寻常。她为人坦诚率真,近乎天真;做事大刀阔斧,绝不扭扭捏捏!”是的,一位女性,在大时代的淘洗里,不颓丧、不扭捏、不矫情,不粉饰,是非常难得的!这就是大师风范吧?

  2024年7月31日,酷暑生寒,我和很多人一起去八宝山送乐老师最后一程。乐老师躺在鲜花丛中,第一次觉得她如此娇小!我并非乐老师的入门弟子,作为她所开创的比较文学学科的晚生后学,我只是和她偶有交集,我那些止不住的泪水不过是代表了众多曾受到她学术热情感召的普通学人对她深深的留恋吧?毕竟,津门讲学字字犹凭耳,杏苑逢疑莘莘再问谁呢?

  乐黛云先生懿范长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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