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李祎斌的联系总是断断续续,因为他要么在祁连山深处监测豺群,要么在寒冷的荒野中给雪豹和兔狲佩戴卫星追踪颈圈。他的青春绽放在人迹罕至的荒原,与兽为伴,很难想象一个帅气的年轻人远离城市,奔赴自然环境恶劣的地方,只为守护那些濒临灭绝的物种。
他会幽默地晒出越野车断裂的车轴,晒出能埋半个人的雪坑,晒出绝壁和荒原背景下一个在“比心”的影子。无论骑在马上还是攀爬在山崖,在李祎斌这儿从没有过孤独,他所展示的,满满都是一个人的幸福。他特别爱笑,或许正是这份超越自然的温暖,让他在荒野里收获了一份真挚的爱情。每次跟他聊天,这一对保护濒危物种的年轻情侣的影子都会浮现在我脑海,属于他们的故事就像现实版童话,连身边的野兽都变得无比温柔。
我找到李祎斌,是因为豺。豺早已从中国大部分地区消失,为了挽救这个物种,从2021年起,豺被调整为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而李祎斌就是那个与豺为伍的人,从他身上,可以看到无数年轻人在用青春和热情守护着绿色生态,并把这件事当成了一辈子的事业。
遇到狼是人生序曲
大自然在不停召唤
大学时的李祎斌作为志愿者去黄河源参加全国第二次陆生野生动物调查。由于经费所限,每条5公里的样线只能安排一名队员,李祎斌的体力最好,每天可以走完四条样线。这是独步荒野的一个月,每名调查队员都携带了对讲机。调查的第一天,样线刚走了一半,李祎斌的对讲机就丢了,于是循着GPS记录的轨迹往回走,低头仔细寻找。在荒无人烟的高原上,他看见有个人骑着摩托车呼啸而来,脸被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透过露出的嘴,可以看见镶了一口大金牙,气势汹汹地喊着李祎斌听不懂的语言。李祎斌费力地沟通后终于明白,脚下是他家的牧场。
也正是这次调查,李祎斌三次与狼群遭遇,最多的一个狼群有11只狼。狼群早就忽视了这个人类的存在,身边的野驴淡定地结群吃草,狼群则浩浩荡荡往山谷里走,各自安好。而单独活动的狼则有些胆小,看见李祎斌就会远远跑掉。有一天调查时下起了大雪,能见度有些低,李祎斌走进一片泥潭。沼泽里落着数千只斑头雁,他正估算斑头雁的数量,数到大约3000只的时候,不远处跑来5只狼,斑头雁轰然飞起,这场景让他非常震撼,狼群并没有在意李祎斌。另一次调查时,他的左小腿不慎陷入沼泽难以拔出,还好有位骑马路过的藏族牧民把他拉了上来。黄河源的野外调查苦乐交融,有观察到野生动物的欣喜,有独步荒野的自由喜悦,但也有车翻进沟里、队友掉入冰河、被藏獒围攻的窘迫,强大且乐观的内心支撑着这群年轻人完成了这次调查。
李祎斌对专业学习充满热情。他在学校时,经常早上6点就到图书馆,晚上图书馆熄灯时才离开。2019年毕业后,他没有选择读研,一心想去野外。恰好北京陆桥生态中心正在招聘雪豹项目专员,这个工作可以去很多地方调查雪豹,这对李祎斌极具吸引力。三年的工作中,他用脚步丈量西北大地,和豺、狼、雪豹结下不解之缘。人生的剧情不乏跌宕起伏,甚至差点儿命丧马蹄之下,也收获了来自荒野的爱情。
命悬一线启动救援直升机
收获荒野中的爱情
2020年5月,李祎斌在青海门源进行完红外相机布设工作,坐火车去甘肃盐池湾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当天午夜到了保护区管理局,天一亮他们又往无人区进发。路上要花两天时间,第一天开车到山里的一处彩钢房,发现门窗已经被熊拍掉了,管护员们对门窗做了简易的遮挡,大家在彩钢房住了一晚。第二天骑马36公里,到达无人区营地。当夜,李祎斌在帐篷里听见了狼嚎。
这里需要骑马出行。有一次下马时,他的登山鞋套在马镫上甩不下来了,马受惊将他拽倒,拖行了近300米,人和马才分开。万幸的是他的相机包垫在了头部,才没受更重的伤。几个管护员拆掉帐篷的金属支架做成简易担架,轮流抬了7公里,将他送回营地,又用卫星电话联系直升机救援。但是,从酒泉起飞的小型直升机没办法飞跃大雪山,只能返回。营地的人又向相邻的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求助,联系到甘肃公航旅,派遣AW139大型救援直升机,从临夏州起飞,多次转场飞行1000多公里,克服了大风低云气象和高原山地等不利条件,赶在下一波恶劣天气到来之前,顺利将李祎斌转运到敦煌机场。
在病房里,背部强烈的疼痛让李祎斌接受了受伤的现实。经诊断,他的右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左眶眉骨粉碎性骨折,肋骨、鼻骨、前额骨骨折,脑震荡,全身大面积擦伤,有树枝插进脖子,差点儿就捅进了气管。
四个月之后,李祎斌终于回到野外,先是去西藏布加雪山,紧接着去了青海门源、甘肃盐池湾、宁夏贺兰山、新疆天山和海南霸王岭。一路上有一名非常靠谱的队友陪伴——李祎斌遇到了双向奔赴的爱情,如今这名队友已是他挚爱的另一半。
雪晗,北京林业大学的研究生,一位非常喜欢动物和户外探险的女同学。从她清秀的外表看,并不像是能在崎岖的高海拔山地上长距离徒步的人,但是,她和李祎斌一起去青海门源布设相机时,总能克服困难,圆满完成任务。雪山、峭壁、荆棘和冰河都未能阻挡她前进的决心。李祎斌每次去野外,都会向她发出邀请。他们一起在祁连山为看见血雉的惊鸿一瞥而惊叹,一起在马牙雪山的冰雹里徒步,一起穿行在天山库尔德宁的雪岭云杉中,一起在霸王岭追寻海南黑冠长臂猿,一起在布加雪山经历了严重的高原反应……童话般的爱情由荒野作证,生根发芽。
记录豺的故事
用影像保护它们
李祎斌的老家在甘肃省一个小县城里。小时候常听奶奶说起豺会叼小孩,吓唬他不要一个人出去玩儿,这是他对豺最初的印象。没想到二十多年后,他真的遇到了豺,并多次与传说中的野兽近距离对峙,也亲眼看到了豺袭击家畜。
2022年6月,李祎斌接到牧民朋友那音打来的电话,说最近几天他看见一个豺群,常在他家的牧场活动,后来又发现豺群养育了5只小豺,这是那音放牧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看见小豺。那音家里养了300头羊,他每天都赶着羊群路过豺洞。刚开始大豺对那音的出现有些惧怕,3只大豺把小豺转移到200米之外一处更隐蔽的备用洞穴。后来大豺慢慢也习惯了那音的存在。
听到这个消息,李祎斌立即订了张火车票,坐火车连夜出发。他不想过多地打扰豺群,计划只花一天时间,采集豺育幼的影像资料。拍摄当天的清晨,他和那音两人带着隐蔽帐篷靠近了豺洞。3只大豺和5只小豺都在洞口观察着他们,瞪着眼一动不动。李祎斌和那音在离洞口50米左右的地方搭好了隐蔽帐篷。那音去放羊了,李祎斌一个人躲在隐蔽帐篷里,悄悄地开始拍摄。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豺,也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为什么如此优雅漂亮的动物,却曾被人视为害兽赶尽杀绝?豺如今已濒临灭绝,只残存于偏僻荒凉的山野之中。
他拍摄的《豺之谷》一经上线便引起业内和公众的关注,因为这是国内首次反映豺群育幼的影像作品,这个物种在人们的视野里已经消失很久了。
一个月后,回到北京的李祎斌辞职,他想继续寻求深造的机会,也要去探索那音牧场的野生动物。他一刻也没有停歇,在北京考了驾照,去甘肃盐池湾,花了三个月时间协助保护区做更加系统全面的雪豹调查。调查结束后,他和朋友一起申请了一个公益基金会项目,想更加科学和系统地探索保护那音牧场和周边区域的豺群。他们在项目地布设了四十多台红外相机,了解了当地豺群的分布和生境,拍到了很多豺的行为影像。通过调查,李祎斌了解到,当地牧民非常憎恨豺,因为近几年豺的数量不断增加,时常会有豺群袭击家畜,咬死牛、羊、马和骆驼,给牧民造成了一定的经济损失。牧民也担心自身的安全,因为豺不像狼那样害怕人,习惯在白天活动,看见车辆可能也会因为好奇围上来观察。牧民们很可能会对豺进行报复性猎杀,李祎斌在当地发现过猎夹、猎套,红外相机也拍到过三条腿的豺。
2023年,李祎斌申请了万物影像保护的项目,想通过影像展示豺面临的生存问题,让人们关注它们的命运。李祎斌和那音一起住在人迹罕至的深山窑洞里放羊,冬天在极度寒冷的河谷里露营,寻找豺群,了解牧民和豺的故事。
拍摄和保护豺,离不开当地人的帮助。那里没有手机信号,李祎斌背着装备,在山里徒步了两天,才找到他的朋友那音。当时那音正在简陋的窝棚里吃饭,因为很久没和人说话了,看到李祎斌,他非常开心。他想去有手机信号的地方给妻子打个电话,把300头羊托付给李祎斌看护。天快黑的时候,羊群按习惯到沟里喝水,李祎斌只需跟着羊群,不让它们走丢或者被野兽吃掉就行。这是他第一次放羊,不幸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在羊群进沟喝水的路上,杀出一只豺,咬住一头绵羊。李祎斌有点儿害怕,一是出于对野兽的恐惧,二是担心羊群的安危。羊群受到惊吓,纷纷往山上乱跑。李祎斌大声吼叫着,但豺丝毫不惧,此时他才发现,这只豺只有三条腿!吼叫声引来远处的两头牧羊犬,狗跑过来时,豺也跑掉了。
晚上9点多,那音回来了,听说羊被豺咬了,他并不在意,还夸李祎斌运气好,来这儿的第一天就看到了豺。这位牧民有信仰,他敬畏自然,祈求山神的保佑,不会伤害山里的野生动物。一边是受保护的野生动物,一边是受经济损失的牧民,冲突让李祎斌开始思考更多的问题。自然环境里食物缺乏,豺群不得不铤而走险,来到人生活的区域,如何权衡,如何持续发展?豺的故事或许刚刚开始。
对话李祎斌
化解矛盾才能
更好地保护动物
王小柔:你为什么会选择危险系数这么高的职业?
李祎斌:我从小对野生动物的故事着迷,最喜欢看《动物世界》,尤其痴迷于蛇类和荒野。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门口有一条小河,路过这条河的时候,我都会捂着鼻子快速通过,因为各种废水都会排到河里,非常臭。我特别好奇这条河的源头在哪里,上高一时,独自一人去了离家二十多公里的六盘山,正是这条河的发源地。那里的河水清澈见底,森林郁郁葱葱,我从未见过如此自然美好的景象。看着云雾缭绕的森林,我激动万分,立志以后一定要去山里寻找野生动物。考大学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东北林业大学的野生动物与自然保护区管理专业。
王小柔:豺和狼有什么区别?
李祎斌:豺和狼都是犬科,不同属,豺是豺属唯一的物种。豺的体型介于狼和赤狐之间,是一种非常漂亮优雅的动物。它现在变成了比狮子、大象和老虎更濒危的野生动物,全球成年豺的数量不到2500只。
王小柔:豺袭击牧民的羊,数量多了是不是会造成矛盾?
李祎斌:今年3月,我正在苦苦寻找豺群,那音的表哥长生打电话给我,说15只豺当着他的面捕杀了12头羊,他一个人很难赶走豺群,他养的藏獒也不是豺群的对手。母羊被咬死后,就要买牛奶喂羊羔,一直要喂到6月。豺是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受法律保护,但牧民这一次的损失就达到上万元,这怎么办呢?我深知他们不易,赶去现场。这次袭击羊群的豺共有9只,其中6只在1岁左右,它们在长生家附近逗留了三天,陆续吃完了被咬死的羊。从牧民的角度来说,他们在深山里生活,放牧是他们的谋生方式。保护野生动物和猎杀袭击羊群的动物,这两者之间肯定存在矛盾,需要得到社会上更多人的关心,帮助牧民解决这个问题。
王小柔:布设红外相机能监测到什么?
李祎斌:第一天红外相机拍摄到一群豺路过。第二天早晨6点多,一只豺躺在地上剧烈抽搐,并不断发出惨叫。9点,豺抽搐着移动到远处,豺群中其他成员来看望它,然后黯然离开。12点,抽搐的豺已经没有动静了,一只狼叼走了它。我咨询过资深的野生动物兽医,他们认为,那只豺中毒了。我经常自问,深山里幸存着最后的北方豺群,它们在这个蓝色星球上还会留存多久?
王小柔:和牲畜的冲突,偷猎,自然环境的改变,这些大概都会成为豺群数量减少的原因吧。
李祎斌:我们把偷猎和野生动物的分布情况汇报给当地政府相关部门。他们非常重视,和我们一起去野外布设红外相机监测野生动物,同时联合森林公安去探查我们发现的偷猎地点。对于经济受损失的牧民家庭,我们也在积极地与当地政府沟通,解决赔偿问题。希望有更多的人关注和保护自然生态,把豺的栖息地还给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