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篇小说《红旗谱》是梁斌先生为中国当代文学奉献的一部文学精品,出版至今六十多年了,依然如茅盾先生当年所赞为“里程碑的作品”,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演进的脚步与成就。它是一部中国农民觉醒与奋斗的宽广壮丽的史诗;它强烈的民族风格和民族气派标志着“五四”以来中国新文学回归本土、回归民族文化的重大成就;它慷慨悲歌、燕赵风骨式的悲壮美别开生面,创造了审美新境界,独步文坛,鲜有来者;它所塑造的以朱老忠为代表的中国农民文学典型,不仅丰富了当代文学人物画廊,而且振聋发聩,至今巍然屹立。
《红旗谱》手稿收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上世纪90年代中期,现代文学馆筹建,派员来津征集作家手稿,梁斌将自己所存手稿做了归纳整理,亲自穿针引线,像乡村小学生缝作业本那样,将手稿一本本缝制起来。事后,老人家对我说,现代文学馆来人取走时,他特意与自己的手稿合影,全部手稿从脚边摞起来,比他的人还高。
梁斌说过,手稿是从作家身上掉下来的肉。
1976年唐山大地震,梁斌在凌晨的地动山摇中惊醒。窗外,伴随大地震而来的地光,正在城市的上空泼洒着一片片恐怖的惨红色。他居住的小楼此刻像在狂风暴雨中颠簸的小船。突然,头顶传来巨大的轰响,屋顶的砖瓦被强烈摇撼,在一瞬间全部跌落尘埃。梁斌从床上跳起,一个箭步便冲向隔壁的书房。
“地震了,快跑!”家里人冲进书房,拉他逃离险境,却见他定定地站立在书柜前,一手支撑着摇摇晃晃的书柜,另一只手伸进书柜去摸他《翻身记事》的手稿。“我的手稿!我的手稿!”他不顾一切地喊着,推开家里的人。那一年,他已经62岁了,在危难面前,在生死面前,为了手稿,他却像个力大无比的勇士。当时保存在书柜里的,还有他多年来收藏的名画近三百幅,其中仅吴昌硕的三幅精品,当年每幅估价都在三四十万元以上。这样高值的收藏,他弃之不顾,在危难面前、生死面前,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手稿。
地震之后,天津街头临建棚首尾相接,家家都在一个早上失去了墙壁和门窗的阻隔。于是,在梁斌所居住的南海路临建棚区,人们便能经常看到一个怀抱小包袱的老人,他站、他坐、他走,小包袱总是不离身。就有人问,梁老,你那小包袱里有什么宝贝,这样金贵?梁斌笑笑说,是我的手稿。
上世纪90年代,一位西班牙收藏者看中了梁斌的手稿。他找上门来,跟梁斌进行了一场密谈。送走西班牙收藏者,梁老笑容满面。孩子们问他笑什么,他反问道:“你们猜猜,开价多少?”孩子们说:“10万人民币。”梁老大笑道:“10万美金!”笑过了,他将手一挥,说:“10万美金不卖!我的手稿属于人民!”
后来,梁斌果然无偿捐献出所存全部手稿。那摞起来比他的身高还高的手稿,是他用泪、用血写出来的,是他用命、用人格保存下来的,他全部捐献给了中国现代文学馆。2014年,天津市梁斌研究会派员赴京为这批手稿拍照,其中“老忠还乡”“运涛南行”“反割头税”“二师学潮”四部分,收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纪念版《红旗谱》。我读到的,便是这部书中的手稿。
二
作家的手稿,蕴含着丰富的信息,大到关乎作家所处的时代、社会,小到关乎作家个体信仰、人格追求、性格特征乃至创作心理。
《红旗谱》正式开笔时间为1953年6月,开笔地点为北京碧云寺。
很难想象梁斌的创作环境,他似乎是在打一场游击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在北京碧云寺,他画了一幅锁井镇的地图,列出人物表,设计了每个人物的思想性格,拉出《红旗谱》的大致轮廓;回到武汉,《红旗谱》最初的章节是在酷暑中诞生的;在北京中央文学研究所,他的写作速度出奇的迅猛,一天要写十来个钟头。“游击战”打了约一年左右,到了1954年年末,《红旗谱》第一部的草稿完成了。
《红旗谱》从1953年6月开笔,到1957年年末第一版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4年之中经过多次修改,我所读到的手稿,或许是交付编辑的那一套,因为行间有个别问号、于第一章首句后有红字“空一行”标记,疑为编辑所留。所标问号,自然不会是作家本人自问;至于排版时哪里空行,也属于编辑工作。
手稿为竖排、双页,钢笔字,由右至左竖行书写,每页10行,每行25字,双页相加,即为500字。每页右侧由针线缝纫起来,翻开来由左至右,阅读时却由右至左,这让我想起梁老穿针引线,像乡村小学生缝作业本那样,将手稿一本本缝制起来的情景,也幻化出冀中平原上一个庄户人家的孩子,坐在炕桌前,就一盏油灯,一笔一画、由右至左学习写字的情景。梁斌便是以这种方式,完成了鸿篇巨制《红旗谱》的书写。
粗粗翻阅一遍,信息量不小,初读一遍便有三个发现。
首先,笔体的娟秀令我吃惊。
梁斌的文学属于慷慨悲歌、燕赵风骨式的悲壮、阳刚之美。茅盾说过“梁斌有浑厚之气而笔势健举”,梁斌形容自己的写作状态时,也说“激情之下,笔走如龙”,“心如平原走马,易放难收”,说“我的创作生活,已经到了火热而紧张的状态,有时头晕、心跳、肚子打颤,我的激情到了不可遏制的状况”。如此激情到极致、冲动到极致、喷薄欲出的炙热情绪,却能以如此娟秀的笔体表现出来,宣泄出来,那份生命的强大抑制力,那种视文学为无限崇高的奉献精神,不能不令人感到强烈的震撼。
第二个发现却让我忍俊不禁。这套手稿上至少发生过两次修改,一次用黑色墨水,一次用红色墨水,每次增删,所用的删改符号都与我做《天津日报》副刊编辑时所用的一样,那是报业内部通用的符号,犹如业内“暗号”,不仅编辑懂,而且后边排字、拼版、校对,各个程序上的报人都明白。梁老之所以能娴熟运用这些“暗号”,是因为他曾经担任武汉日报社社长,审稿子、值夜班签付印,是老本行。手稿上还有许多处粘贴的痕迹,那是发生了大段文字修改,索性用新文覆盖了旧文,这也属于编辑看家本领。上世纪70年代,我初进编辑部,文书就替我领了剪刀、糨糊,先时我还惊讶,一看周边,每位编辑桌上都有这两样,后来真正操作起来,才知道这剪刀、糨糊的威力,省去多少重抄的辛劳!读到这里,不由得想到,梁斌还是个报人,他为新闻事业作出的贡献尚少有研究。
第三个发现就很意外了。在手稿上,朱老巩砸钟时,他年幼的儿子叫朱老忠。这一点,在《红旗谱》出版时梁斌将朱老忠改为小虎子。这一改动不容小觑。我曾经在冀中平原乡村生活过六年,当地有将男孩子名字中间那个字,也冠以“老”的习俗。比如张老强、刘老增,所以,朱老巩年幼的儿子叫朱老忠,乃是当地乡俗。梁斌之所以做出修改,我猜想可能出于两点考虑:第一,朱老巩、朱老忠在同一章中同时频繁出现,容易混淆;第二,不了解冀中乡俗的读者会产生阅读歧义,而梁斌写作《红旗谱》有个朴素的语言追求,他要让识字的人看得懂,让不识字的人听得懂。
梁斌的文学语言,曾经发生过一次脱胎换骨的“革命”。他的小说处女作《农村的骚动》,载1933年6月11日《大公报·小公园副刊》,小说约四千多字,署名“雨花”,一个很女性的名字。很显然,从这篇处女作上,可以看到上世纪30年代新文学欧化小说的影子。与这篇处女作同时,他还在京津两地报刊上发表了大量杂文,语言风格基本一致。这些都是“北图”时期的产物。保定二师学潮,梁斌被反动政府通缉,被迫亡命北平,加入北平左翼作家联合会,整日在北平图书馆读书。那时,他脑子里装进许多书,上世纪30年代中国文学、前苏联初期革命文学、俄罗斯批判现实主义文学,除了书还是书,白天读书,夜里写作。“每天晚上写两三千字的文章,第二天就寄出去。有时抄一遍,有时连抄也不抄。第一次得到稿费是喜不自胜的。”五十多年之后,梁斌这样描述他作为一个19岁文学青年的夜生活。
梁斌民族化的语言风格淬炼、完成于抗日战争时期。梁斌在抗日战争期间有长达5年的剧社生活,作为新世纪剧社的社长,他写戏、拍戏、演戏,带领剧团转战敌后根据地,鼓舞将士斗志,发动民众抗日,是个亦文亦武的文艺战士。日本鬼子在前方打,他带着剧社在后方演戏;日本鬼子在后边追,他带着剧社在前边演出,看鬼子将近,拆台、装车,拉起布景道具转移到下一个村,接着开台唱戏。冀中广袤的平原上,遍布着新世纪剧社的脚印;冀中开阔的天空中,回荡着新世纪剧社的歌声。
河北冀中抗日根据地,面临京津,地处津浦、京汉、北宁、石德4条铁路之间,深陷敌后,敌我斗争异常残酷,环境非常艰苦,但在这几年中,根据地却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群众戏剧活动。梁斌兼任冀中文建会文艺部长,受冀中区党委书记黄敬之托,依托新世纪剧社,开办了两期文艺培训班,招收的都是村剧团的骨干,合起来有几百人。这些年轻的男女农民从训练班走出去,便成了抗日文艺的种子,播撒在冀中大地上,生根、发芽,蓬勃生长,使抗日文艺像平原上的青纱帐那样庇地连天,郁郁葱葱。1941年秋天,冀中召开第二次文代会,总结群众文化工作经验。经统计,全区能够独立演出的村剧团有一千七百多个。许多剧团的音乐人才能识简谱、能指挥,还有的拥有舞蹈队。一千七百多个乡村剧团活跃在敌后,活跃在炮火中,这是一个奇迹,不仅是世界戏剧史上的奇迹,也是世界战争史上的奇迹。
为了让剧团的演出更接近人民群众,梁斌发动了一场话剧舞台语言的革命。梁斌新世纪剧社的战友刘光人回忆说:梁斌一到剧社就开始摸索“话剧地方化”的问题。地方化也就是群众化。我们的观众绝大部分是农民(战士也是农民出身),我们的话剧必须使农民喜闻乐见。地方化和群众化第一是演员的语言发音,演员演戏既不撇京腔(北京话),也不用某一个地方的土话(如蠡县话),而是在两者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形成一种为冀中农民能接受的新的地方化的舞台语言。掌握这种舞台语言发音,对一个演员来说也不是一日之功,但不断演出、不断磨炼,大体上形成了新世纪剧社的舞台语言发音体系。新世纪剧社地方化、群众化的舞台风格是独特的,在冀中大地站住了脚,冀中文艺界都承认新世纪剧社以演农民戏著称。
一个剧社居然能有属于自己的舞台语言发音体系,这不要说在战时,就是在和平时期也属凤毛麟角。很可惜,战争时期剧社没有录音设备,这套舞台语言发音体系我们已很难再领略它的风貌。
一个事件往往有多个视角和结果。战争时期,强调文艺直接为战争服务,文学家、艺术家看到的是身边充满了炮火硝烟的生活;和平年代,当年的炮火硝烟渐渐沉淀,升华为艺术,在世界文学的大视野下,我们才看到了民族文学的生命和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讲,没有新世纪剧社独特的舞台语言发音体系,便不会有《红旗谱》的民族语言,不会有《红旗谱》的民族风格和民族魂魄。
三
这套手稿,有的页码非常洁净,有的页码却多处涂改,增删密密麻麻。逐行细读,可见这些增删大致分为三个方面:
第一,增加了人物对话描写。梁斌极擅于通过对话描写塑造人物性格。“老忠还乡”中,朱老忠一下火车便与二十多年未见面的老友严志和相遇,此处有一段对话,写严志和与乡亲们跟冯兰池打官司,输了一头牛,灰心泄气要远赴他乡,朱老忠劝他留下。这段对话增加了上百字(楷体处为增加的文字):
严志和问:“不走?”
朱老忠梗着脖儿,摇摇头说:“不走!”
严志和又低下头呆了一会子,说:“不走怎么样?把我肚子快气嘣了,我就是爱生闷气!那个土豪霸道,咱哪里惹得了?”
朱老忠立时红了脖子脸,把胸膛一拍,伸出一只手掌,举过头顶说:“这天塌下来,我朱老忠撑着!朱老忠穷了一辈子,没有别的,咱为朋友两肋插刀!有朱老忠的脑袋,就有你的脑袋!行呗?”
严志和睃睁着俩大眼,忽闪着长眼睫毛,看着朱老忠,愣了抽袋烟工夫。看见朱老忠刚强的气色,才有些回心转意。颤搭着长身腰说:“听大哥的话,要不就回去?”
朱老忠看说动了严志和,就又鼓了一把劲说:“回去!跟他干!”
此时,两个人物刚刚出场,正是“亮相”的关键时刻,这段增加的对话,令朱老忠的义薄云天和严志和的“爱生闷气”性格特征,得到了浓墨重彩的刻画。
第二,增加了人物心理描写。手稿在朱老忠还乡、出了车站之后,增加了一大段人物心理描写:人挤,一时走不出棚口。在月台上停住脚,扬头望望站上的房屋树木。想起他离开家乡的时候,这站房才盖上,铁道两边的树木才栽上。没有钱,也没坐火车,沿着铁路两边的村庄,背着铺盖卷,要着饭吃上了北京。如今带着老婆孩子坐火车回来,铁路上的树木已经遮住阴凉儿……
梁斌笔下的人物心理描写,大多采用中国古典小说的白描手法。这段增加的文字,通过站房、树木引出少年小虎子逃难的回忆,进而通过痛苦的回忆,运用对比手法烘托出朱老忠终于踏上家乡土地时的舒畅心情,看上去并非心理描写,却于不动声色中,描摹出了主人公的心理活动。
第三,对字句精打细磨。每个作家修改文稿,其中大量的工作便是字斟句酌。梁斌的精打细磨又有自己独到之处。比如他非常讲究语言的韵律。写朱老忠还乡,趴着车窗朝外看,原稿为“他趴着车窗笑哈哈的,说”,就这几个字,却经过两次增改。第一次黑笔,在“说”前加了“抖了抖肩膀”五个字;第二次红笔,改为“抖擞了抖擞肩膀”,使用了叠音,文字的意思没变,语言的韵律大大增强,读起来既生动,又朗朗上口,能令不识字的人听得津津有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