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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03月14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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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意的谎言(图)
王雅鸣 题图 张宇尘

  1966年12月18日,父亲不幸因公去世,年仅41岁。噩耗传来,31岁的母亲痛不欲生。当时,父亲所在单位给出两个补偿办法:一是“大把抓”,即一次性支付抚恤金后,我家从此与父亲单位脱离关系,再无瓜葛;二是每月领取父亲工资的一半,直到我们姐弟三人参加工作。

  在北京的老叔和两个姑姑,都赶到天津帮着处理我父亲的后事,面对这两个补偿方案,现场气氛凝重,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母亲,等待她做出最终的抉择。

  当年,我姐姐十一岁、我九岁、弟弟四岁,如果一次性“大把抓”,大致可以拿到两万多元钱。考虑到我奶奶尚健在,大致需要分成三份,母亲和我们一份,奶奶一份,叔姑可能也多少能拿一点。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关键时刻,母亲尽管无比悲伤,但脑子却异常清醒,她擦了一把眼泪,声音虽小,但口气坚定地否定了“大把抓”方案,果断地决定每月领取我父亲工资的一半,即每月42元。再加上母亲已在“人委”工作,才使我们不至于陷入饥荒的窘境。

  随着我们姐弟三人陆续参加工作,母亲领取父亲工资的金额,也在逐年递减,直至停止。其实,母亲在做出这个决定的同时,还向所在单位提出了一个额外要求,即让我同父异母的哥哥(父亲前妻的儿子)接父亲的班。哥哥当年17岁,在农村老家跟着奶奶务农。如果能够接父亲的班,就可直接实现“农转非”,彻底改变他的人生命运。正是此举,使我哥哥顺利走上工作岗位,当上一名工人,过上了自食其力的生活。

  对于当年母亲做出的关乎他一生命运的决定,哥哥一直感怀于心,念念不忘,以各种形式回报我的母亲,并将母亲视为他的亲生母亲。他不止一次地说过:“妈啊,您办了一件我亲妈都没办到的事,我一辈子都报答不完您的恩情!”每每想起这些,我们都由衷地为母亲感到自豪!

  父亲与母亲的姻缘是由我父亲的战友刘胜贺做媒(我们亲切地称呼他为刘伯伯)。1954年,刘伯伯转业到石家庄工作,一次在火车上邂逅我母亲。通过攀谈,得知母亲刚从驻扎在北塘的公安83团311四支队(即现在的武警部队)复员,准备回河北省定州农村。在列车上,刘伯伯与母亲唠嗑,并想介绍与我父亲相识,那时我父亲已在保定工作。后来,我母亲也到了保定工农速成学校学习,母亲得知父亲比她大八岁(实际大十岁),又高又瘦又黑,离异后还有一个儿子,就没有同意。但父亲很执着,天天骑着自行车接送母亲,但母亲还是不情愿,一直不吐口儿,转机发生在我大舅借钱盖房这件事。

  那天,父亲单位收到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边秀芬对象收,落款是定州东朱谷村。原来,我大舅只知道父亲的单位,却不知父亲的名号,也不好直接跟我母亲挑明,毕竟两人的关系尚未确立。单位收到信的那天,正巧父亲进屋,见几个人正举着那封信看稀罕。父亲看到母亲的名字,也听说过母亲家所在的村子,就连忙接过信说:“我的信、我的信!”大舅在信中说:家里要翻盖房子,急需四百块钱,想请我父亲帮忙筹措一下。这是在试探父亲是否真心想娶我母亲,还是考验父亲的经济实力?

  那年头,四百元可不是小数目,但父亲没有丝毫犹豫,很快就把钱送到了母亲手中。这钱不知是父亲的私房钱,还是找同事或向财务借的,反正母亲被感动得一塌糊涂,对父亲的好感油然而生。不久,就做出决定:“本来两人谈朋友,八字还没一撇,就肯拿出一大笔钱给对象家里用,可见他重情重义,以后是个顾家的人,值得自己托付终身。”

  他们结婚后,先后有了我们姐弟三人。说起没能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我常想起那个寒冷的冬天。那天我正在平谷老家的村口玩耍,我老叔脸色凝重地叫住我说:“我上天津,你在家要听话,照顾好你奶奶!”

  我不知道老叔为啥要回天津,便没吭声。若干年后才明白过来,老叔当年是专程去料理我父亲后事的,也是去与他一奶同胞的哥哥做最后的诀别。而这最后一面,也留下了诸多的憾事。每当想到这些,我的心里都会疼上一阵,世界上有这样的事吗?亲生父亲突然去世,儿子却不知晓,也没机会去看上最后一眼!后来母亲一提起这事,还感到深深的内疚。

  可这能怪母亲吗?父亲的猝然离世,不仅瞒着我,还瞒着我奶奶。老人直到仙逝,都不知道自己最孝敬的儿子,已于二十年前就去世了。人间悲剧,难以言说。半个多世纪的风风雨雨,母亲始终选择坚韧。那年,我老叔和两个姑姑反复商量,最后决定暂时瞒下父亲去世的消息,生怕风烛残年的奶奶知道,承受不住晚年丧子的打击,谎称我父亲去了国外工作,音信不通。母亲还要按时给奶奶寄钱,保证老人能够按月收到,不露出任何破绽。

  然而,最痛苦的莫过于我母亲了。虽说与婆婆不在一个城市生活,但母亲仍要按月给婆婆写信、寄钱,那种痛苦可想而知。1976年,借出差去北京的机会,母亲鼓起极大的勇气,决定去探望十年未见的婆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两个姑姑也都默契配合,提前让我老叔把奶奶送到了通州我的老姑家。于是,整个家族的人都在期待着这场不同寻常的见面。

  那是一个怎样备受煎熬的场景啊!在见面之前,母亲静静地待在另一间屋子里,先是哭了个够,然后拭去泪痕,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去见婆婆。在见面的一刹那,她不敢正眼看婆婆,生怕与婆婆的目光相遇,但就只瞄了一眼便发现,婆婆真的老了,满脸皱纹,满头白发,身形佝偻。母亲低低地叫了一声:“妈!”喉头哽咽,泪水立时充满了眼眶。婆婆应了一声,便两眼望向母亲,然而母亲眼睑低垂,眼神躲闪着老人质询的目光。老人似乎也看懂了母亲的心思,自言自语地叨咕:“守本干啥工作去了?咋还不让回家见面呢?”王守本是父亲在家时的名字,参加工作后改名叫王持久。婆婆和母亲两个人像在演戏,彼此的心照不宣,包含着说不出的试探与揣测、苦楚与悲伤。母亲积蓄了多少年的委屈和悲伤,都在竭力地压抑着,不敢表露出一点。家人们出出进进,积极配合着演戏,尽量转移话题、减轻压抑的气氛,待一阵沉默过后,母亲小声地说:“我……给您梳梳头吧!”

  奶奶就坐在那儿,母亲站在老人背后,从心里感受到了婆婆的孤独,但还不能表现出来。母亲想到自己这么多年来,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就这样苦苦地支撑着这个家,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这些痛苦和委屈又向谁去诉说?时间在静默中流淌,母亲强忍悲痛,梳子在婆婆头上一次次拢过,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滴滴滚落在婆婆的头上、肩上。母亲在猜想,老人是不是早就知情了,就是不敢道破这一个残酷的事实。

  那次过后,婆媳俩再也没有见面,直到老人八十三岁辞世。即使在老人弥留之际,家人也没敢告诉老人真相:您孝顺的大儿子早就先您过世了,家人们为了不让您承受失去爱子的悲伤,而撒了一个善意的谎言……现在看来,这善意的谎言,就是以不让老人承受痛苦为代价,设身处地为老人着想的一种行为方式。殊不知,知情一方所承受的痛苦和思念,更是无法言说与释放,只能在岁月里徒增更多的苦楚,无处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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