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觉得,鸟儿是一种神奇的、带有神性的物种,在这个世界上,数不清有多少种、有多少只鸟,它们可能和树叶一样多。有时候,在窗前看着那些鸟儿们,就心生羡慕,那鸟儿或成群,或单只,由着性子飞翔,逆着清风鸣叫。喧闹的时候,不觉得纷杂,安静的时候,不觉得清寂,长天上鸟儿们不觉得高,浅草中它们也不觉得矮,鸟的飞翔不是为了争高夺远,仅仅为了生存,所以看着那些鸟们就心生羡慕,觉得自己浅薄。
一直让我内心愧疚的是,小时候没有少“祸害”鸟们,那时候一到晚上,便和小伙伴打着手电筒到树林子里去,那些鸟栖息在树杈上,我们用手电筒照着它们,它们一动不动,于是从兜里掏出来泥球,那是用胶泥(一种很有黏性的泥土)搓成的小圆球,晒干了如同石子一般坚硬,把那些“子弹”装进弹弓用来打鸟。在我家的屋顶,有五根裸露的金属电线,应该是邮电的通信线路,上边经常整整齐齐地站着一些鸟,很漂亮,像五线谱,小时经常用弹弓射它们。那时我们还把一根小棍子,拴上一根细绳,顶起一个筛子,里边放一把米,然后躲在旁边,把鸟引到筛子里面再把绳子一拉,鸟就被扣在里面了。我一直纳闷,捉到的那些麻雀为什么养不活,有时掏了一个鸟窝,捉到几只小麻雀,挺精心地喂它虫子、喂它米,但总是养不活。大人们说,麻雀气性大,你捉住了它,它就会抑郁而死。现在想起来,麻雀是一种有气节的动物,性格和德行甚至胜过人。
年龄越来越大,就越想到自己儿时对鸟们那些难以启齿的经历,于是更觉得一定要善待它们。家里经常放着几袋米,大米、小米容易长虫,原来会把长了虫子的米,装进袋子扔到垃圾箱,虽然觉得可惜,但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后来在阳台上坐着,发现楼下的鸟飞来飞去,便想,不如把这些长了虫子的米给了它们。以后每天早晨,就抓一把虫米洒在草坪的甬道上。这时候麻雀就先来了,麻雀的警惕性是很高的,起初它们看着地上突然出现的食物,并不急于抢食,而是先在空中和树上飞过来、飞过去,认定不会有什么危险的时候,才会有一只麻雀落下来。这只麻雀站在小米旁边,左顾右盼,不急不缓,也许是在给同伴传递什么信号。等一会儿,在树上、灌木丛中的一群同伴纷纷落下来,围成一个圆圈,贪恋地啄食地上的米。我从楼下望去,中间是金色的小米,周围是那些啄食的鸟们,像一朵葵花。有的时候也来一些大鸟,像鸽子、灰喜鹊什么的。一开始它们来的时候,麻雀便被赶走了,后来时间久了,麻雀似乎也再没有了顾忌,大鸟飞来的时候,它们就一起啄食。
春天、冬天的时候放下一把米,鸟们很快就吃完了,夏天和秋天放一把米,有的时候第二天还放在那里。那些季节,鸟们不愁吃的,有许多虫子和果实可以采食,所以我就尽量把吃不完的陈米,封到一个密闭的罐子里,留到冬天,等到鸟们饥寒交迫的时候再抓给它们。有时,几只猫也来觊觎那些本来属于鸟们的食物,它们用舌头舔舐这些小米和大米,这时,鸟们就站在旁边的树上,心情郁闷地看着这几只猫,几分不快,几分无奈。猫们不紧不慢,常常把一堆小米吃得差不多了,才从容离开,鸟们也只好寻找残存在草丛中剩余的米粒了。我家住在六楼,有一天,我坐在阳台上喝茶,看着邻居带着他的宠物狗去那里散步,那条狗竟然也津津有味地吃起了小米,我原来以为猫狗这些动物,对生米是不屑一顾的,现在看来,许多固有的观念都要变了,可能变得连自己都会觉得陌生。
每天早晨把米放在那里之后,有闲暇了,我就在阳台上看那些鸟们。鸟是一种非常机敏和聪明的动物,我爱吃水果,去买水果的时候,卖水果的老板总会说:“挑那些有鸟凿过的痕迹的果子,鸟们知道哪个水果好吃,它们凿过的水果最甜。”中午了,看早晨放到楼下的那些米,还有不少在那里。到了下午,鸟们便又会聚在那里啄食。不过,它们没有一顿饭能吃得安稳,一有旁边单元门开关或是汽车经过小区路面减速带的声音,它们都要飞到树上,观察好久才会再陆续飞下来。想起来也不怪它们,这些鸟们都有天然的警惕性,他们觉得周围的声音和气味不可信,其他的动物不可信,人更不可信。
有时候,我在家看着窗外,脑子里总有个念头: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类,那该会是怎样?觉得无论如何应该比现在更好!那个时候树更像树,草更像草,冬夏分明,天高云淡,野山野河,大明大暗。也会有弱肉强食,也会有优胜劣汰,但那是自然法则、宇宙定数。那时候流水欢欢,莲荷盈盈,天凉有雪,暑热有风,植物自然生长,没有人为的剪裁,鸟们放肆地鸣叫,不用压抑着出声。那时候电光石火,雨雪冰霜,天地是所有生物的天地,乾坤是任何生命的乾坤。唯一缺憾的是没有人记录那一切,但我想,一定会有另外一种生命,一种更善良的生命,能够把那一切变成记忆!看到那些鸟,内心便有几分安慰和踏实。细想起来,自己的期待挺简单、挺单纯,就像一只鸟,有几粒米、能看得清远处就够了;就像一只兔子,有一根带着嫩缨的胡萝卜就够了;就像一只虫子,能有一些新鲜的草叶,不受到什么伤害,苟且地生活,苟且地满足,仅此而已。
这时候,想起了我曾经写过的一首关于鸟的诗:“看到鸟的时候你就知道,/它们不一定总是飞翔。/那些鸟,有时成群结队,/也形单影只,/ 振翅轻捷,身体恒温,/起得早,不熬夜,也不失眠,/早晨有好空气,/树比平时绿,/虫子成群结队,/那时才是鸟儿的好世界。”是啊,鸟儿们也嘈杂,也安静,有时在头顶飞来飞去,你也听不到它们的声音。它们知道哪里冷、哪里暖,感受暑热,预知阴晴,它们定居的地方,一定是最安然的地方。它们单纯,树上的鸟总在说话,说话是习惯和自我满足,不是为了让别人听到。它们自知渺小,懂得畏缩,总是躲避,振翅是为了展开心境,摇头是为了抖落风尘。有多少叶子,就有多少鸟,它们有着近乎相同的生存。于是,我接着写道:“鸟儿们不找路,/天都是它们的路,/天多大啊。/以东以西,也高也低,/高飞广阔,低落踏实。/ 鸟飞过,总不留痕迹。//在树下,留着它们,不经意落下的一枚轻羽。”这首写于2014年的诗,题目叫《鸟儿记》。朋友读了以后问:“这是在写鸟吗?”我说:“你别觉得我是在写自己,许多时候,我的境界不及鸟。”
孩子们放假以后,小区里就显得更有生机。楼下的小树林里那群麻雀在叽叽喳喳,但这几天听不见它们的叫声了,只有孩子们在院子里和小树林中奔跑玩耍的身影。我散步的时候,走到了楼后面的一片偏僻的小竹林,发现那些麻雀都聚在了这里,它们依然尽情叫着,只是比平时多了一些小心翼翼,行人一走近,它们便马上鸦雀无声,它们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喧闹,什么时候应该躲避。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存在,鸟儿们也是。
我也一直惊异鸟们奇异的啄食能力,那么小的米,它们能在一二十分钟内啄食干净。最近,还是每天一把米,但鸟来得少了,也许是春天了,田野里有虫子了,也许是鸟们经常吃到米,感觉乏味了。朋友后来跟我说:“虫吃米,鸟吃虫,优胜劣汰,这是定数,总喂它,鸟们就长胖了,就慵懒了。”我想,如果从自然规律上来说,朋友说得对,但是如果从情感上讲,我又觉得现在的做法也没什么大错。我不知道在理智和情感之间怎么选择。人,真的是一个复杂的动物。后来家里的虫米让鸟们吃光了,几天没有喂它们,但每到早晨,还是惦记着那些鸟们,习惯了在这个时间喂食,不喂就总觉得亏欠了它们。给父母打电话,跟他们说如果有长了虫的米,一定不要扔,给我留着喂鸟。父母家的剩米不多,便打电话问朋友们,好像喂鸟,成了一种无可推卸的责任。我总说人是生活在习惯里,现在如果每天早晨不去给那些鸟们一把米,心里感到空落落的。
我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一个自然主义者,这两者的结合会让人纯粹,更多地悲天悯人,也会让人茫然,会对诸多世相产生怀疑。我信奉“大自然绝不会毫无目的地去创造一切,它总是把每一种生物的基本结构都尽可能完美,由此看来,如果有一种无懈可击的造物方式,那就是大自然的方式”。这段话源于亚里士多德的《论动物的步态》。有一段时间我总在说大自然,是由于我们已经很难看到它真实的面容了。同时,作为一个诗人,我也许还总在追求爱意:对人类、对鱼对鸟、对孩子、对树木花草、对自然中一切的泛爱,爱弱小、爱卑微,爱世界上所有微不足道的生命,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成为了它们,或者其实你就是它们。我觉得博爱能够使人更理智、更理性。我想,任何时候,都要让人的善尽情释放,而不是反之,让恶无限度地挥发。事实证明,让恶膨胀的最后结果,是毁掉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仅存的那点儿美好。当然也知道,这未必是一个好的处世方式,但是,有比这更好的吗?
昨天早晨刚睡醒,就听见楼下鸟儿们在叽叽喳喳,我提着装米的塑料袋下楼的时候,它们在树上扑棱扑棱飞着、叫着,那时,它们对我已经完全没有了提防和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