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杨苡阿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虽与杨苡阿姨只有一面之缘,但一想到她那双睿智清澈、炯炯有神的明眸,仿佛一盏永不熄灭的明灯,依然在温暖地守望着我们。
我与杨苡阿姨的小女儿赵蘅大姐在纪念西南联大相关的活动中相识,后来经常见面,颇感投缘。我自小喜爱英国文学,早就对《呼啸山庄》的知名译者杨苡先生心仪神往,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去拜访老人。恰逢2019年8月中旬赴宁出差,就向大姐表示探望杨苡阿姨之意,没想到她当即爽快应允,并马上热心地为我安排时间,让我欣喜不已。赵大姐唯一嘱托我的是千万别送花了,家里常有探访者,送花太多,没地儿放了。
虽早已为老人准备了一本我策划的书《丹麦零碳生活的细节》作为见面礼,但月余后便是杨阿姨的百岁华诞,觉得该给老人再带点更具个性化的生日礼物才更有意义。临行前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写一幅字送给老人?我当即与才子小友小马通了个电话,探讨写字的内容。小马建议用巴金曾经赠给冰心的一句话,“有你在,灯亮着”。巴金先生是杨阿姨那一代人从年轻时就崇敬的文坛精神领袖,她17岁就和巴金通信,视巴金为指路人,书写这句话送给她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人已在南京的我,到哪儿去找宣纸笔墨?幸好,我约同去探望杨阿姨的发小吴越,大学读的就是美术专业,毕业后一直从事文创广告工作,曾为众多知名机构和企业提供过整套VI(视觉识别系统)品牌设计,家中文房四宝一应俱全。那天,吴家客厅便成了我的临时书斋,吴越忙着帮我裁纸画格,吴夫人帮着研墨,我则挥动多年未动的毛笔,凭着中学时练就的一点粗浅的“童子功”,一笔一画,用心书就了这幅“涂鸦”之作。字写完后,发现少了一个印章。吴越笑道,小事一桩,随即小心翼翼地用红泥把我的名字“刻画”上去。这样,给杨阿姨的生日礼物就算大功告成了。
二
次日,2019年8月17日一早,我们顶着灼热的朝阳,驱车来到北京西路,穿过小巷,进入二号新村南京大学的老宿舍区。稍经周折,终于见到神往已久、赵大姐常说的“妈妈小院”。从她的许多文章和画笔下,我已多次看到过这个特殊住宅的画面,这天终于如愿来此,似曾相识,倍觉亲切。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三层楼房一层的三居小屋,就安静地藏在三两枝碧绿舒展的芭蕉叶,几簇稀疏淡雅的花丛,以及那棵著名的石榴树后面。
给我们开门的,是照顾杨阿姨多年的保姆小陈,看到我们准时赴约,就说奶奶已在里屋等候,等她稍事准备就马上出来。这间面积不过十来平方米,小巧紧凑的客厅,打眼望去是一面墙的书籍、琳琅满目的老照片和挂满的条幅字画,让我们目不暇接,立刻感受到主人高雅独特的人文气息和审美情趣。不一会儿,杨阿姨推着一架有三个面的助步器,精神矍铄地从里屋走了出来。
说实在的,那一瞬间,我被惊着了。一般百岁老人上了年纪,难免会有些目光呆滞,而杨阿姨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那明亮敏锐的双眼。她穿着素雅,动作利索,一出现,我们马上被深深吸引,她笑盈盈、落落大方地对我们表示欢迎。
各自入座后,我们稍作寒暄,话题很快转到西南联大的旧事上。我父亲车铭1944年在昆明考入西南联大历史系,1948年回到北平从北大毕业,比杨苡阿姨晚了好几年。谈及我从父亲那里听到过的一些联大的人物轶事,杨苡阿姨都记得清清楚楚。得知我和吴越都是在昆明长大的,又勾起了她对许多往事愉快的回忆。四分之三个世纪过去了,联大前辈所经历的人事沧桑,她都有自己爱憎分明的敏锐判断。谈笑之间,更让我们真切感受到世纪老人独有的“猝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达观与从容。
杨阿姨饶有兴趣地听我讲了上世纪80年代中叶,我父亲应邀执笔撰写“当代中国”丛书中“西南联大校史”词条背后的曲折故事。我们还兴致勃勃地去里屋参观了橱窗里的小瓷人和纪念品,以及客厅沙发上的各种动物玩偶,当我们问她最喜欢什么动物时,老人又露出了少女般天真灿烂的笑容。
整个交谈过程中,杨阿姨思路清晰,反应敏捷,毫无老态,幽默有趣。不知不觉中,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在我们不舍地准备告辞时,我拿出了带来的书和字送给老人。她对我讲的“丹麦绿色童话”颇感兴趣;当她看到我书写的“有您在,灯亮着”时,显得十分兴奋,与我们合影留念。我们向杨阿姨表示了衷心祝福,与她拥抱,依依作别。
事后赵大姐告诉我,杨阿姨对我的书法颇为赞赏,而且说寓意好。我们走后,老人就让她腾地,挂在进家门第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那个黑色有四根柱子的柜门,本来是挂译林出版社赠送给杨阿姨的百岁祝寿锦旗的。从那天起,索性就把我的这幅字覆盖放在锦旗上面,直至杨阿姨因病住院,再没能回来。
在缅怀杨苡阿姨离开我们一周年的日子里,谨作此文,为这位世纪老人送上一瓣馨香。
写于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