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小车,上搁三层蒸笼似的抽屉,一层住着皮儿,一层关着馅儿,最下一层存着扎堆重叠、互相拥抱的纸钞和硬币。其余空间里,坐着比抽屉矮半头的酱油陈醋香菜海米之类。整体方阵严密整齐,像孔明锁般严丝合缝,只余出来不大的桌面给客人光顾。
“馄饨——开锅——”
悠长如鸽哨的叫卖声,回荡在皇城根下,四九城里,胡同周围。放眼望去,尘土满面衰朽苍老的灰砖占领目光,无言地诉说、歌唱着北京的生命。人间都被这些讲述者切割分离开来,什刹海一般的天空仿佛刀切剪裁一样整齐,均匀地贴在街巷的头顶。土地如同被耕牛犁过,泛着湿润的光泽,行列分明。
“师傅,馄饨怎么卖?”
“小碗五块,大碗七块。”
“那来碗大的,多下香菜,再来点儿辣椒油。”
“好的,您稍等。”
师傅口头答应的同时,双手已在案板上敏捷、迅速地摸索,他单个人就是道流水线,像教官清点人数一样,快、准,干净利落。热汤在锅里翻滚,随盖子掀起,腾起一股直熏眼睛的蒸汽,顶出一阵混着香味、山一样的泡沫。
“给,您的馄饨。”
“得嘞!谢谢您啊!师傅,您在这儿干几年了?”
“大约四五个年头了。”
“我听您的口音,不是本地的吧。”
“嗯,我是南方的。”
“呦!您这么大岁数了,干吗要从南方到北京来,一路上舟车劳顿的,受罪呀。”
“主要是想孩子,我的儿女全都来北京发展了,年轻人说这叫……北漂,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实在烦闷,就跟着他们一道来了,多个人照顾他们也好。”
像这样,做生意途中和顾客闲聊几句,在他这里就如同生理本能一样自然。许多面孔只相识了一次,从店里起身离开后,剩下的日子便用来遗忘。
“老板,来碗馄饨,别放香菜。”
“老板,两碗馄饨。”
“师傅,老样子,多下香菜,来点儿辣椒油。”
“馄饨——开锅——”
师傅看着不少眼熟的门户开合,从里面走出五行八作、三教九流各色人等。小车绕着被历史磨损的道路,从去年绕到今年,又从今年绕到明年……
一片片红色在眼前新生,身边的世界明朗起来,好似电影从黑白到彩色,艳丽喜庆得要鼓出来。这天,欣赏着祝贺与欢乐的喧闹,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依然吱扭吱扭地响着。
“老板,大年下的,您还出来,不和家里人聚聚啊?”
“我闲不住呀,总要找点事做,这么晚了,你怎么也和我一样不回家呀?”
“我是来跟爹娘团聚的,眼瞧着快到了,老板,除夕的张可不好开啊,人们都回家了,要不,我来一碗,帮衬帮衬您?”
“好的呀,谢谢你了。”
“这不叫事儿!待会儿您也早点儿回吧,我也该颠儿了,新年快乐啊!”
“新年快乐!”
师傅看着客人放在桌上的碗,他的余光瞥见街上的路灯,也静静地垂头站着,盯着碗里面的残汤悄悄波动,灯光如月一般似有若无地映了上去,在汤中摇曳舞蹈,仿佛炊烟,朦胧而夺目。光的一部分被洒在这里,成了馄饨的作料。师傅看着碗里面一团浑圆的光晕,越看越熟悉,像一件童年的旧物突然被找到。
“不知道……月亮尝起来是什么味道。”他突然自顾自嘟嘟囔囔地说完这话,抬起头愣了一会儿,又将头垂下,凝视着碗里的光晕。灯光轻抚他的脸颊,岁月的痕迹如退了潮水的海岸一样,在夜晚的遮盖下显了出来。
师傅凝视着,好像自己浸入了碗中,望见了儿时南方温柔的月以及和谐的光,贩卖芝麻糊的动静又在他的耳畔响起。徐徐微风陪着潺潺细流,一只只乌篷船在清清亮亮的水面上漫步闲谈,船桨搅碎了月在水中的影子,翻飞了已熟睡的落花散叶。
回过神,师傅牵着车向住处走去,路上充斥着杯盘碰撞的乐章,万家灯火狂欢跳跃,似正伸展的烟花一样斑斓,欢声笑语溢出,那就是这烟花的爆裂声,它们哭着笑着说了好多。同时,车轮踩踏地面的声音,悄悄地,渐远、渐弱……
(作者系南阳理工学院汉语言文学系大四学生)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