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忙忙碌碌。疫情结束后的这一年，会议和活动显得分外多。临近年底的这个月，一再对自己说，再不出门了。但凡事都有意外，当上海方面发出邀请，我一秒钟都没迟疑，回答说：排除万难也去。

　　有想做的事，有想见的人，这是理由。上海是一座让人景仰的城市，我去做活动时，师友们排除万难支持，这是另一个理由。答应下来就开始惴惴不安，不断有大风暴雪的消息袭来。我所生活的蓟州区去机场或高铁站会多些困难，天气成了我那几天最关心的事。果不其然，我出发的头天下了雪，气温陡降，高速封闭。这让我断了坐航班的念想。那就只能坐高铁，在天津和北京之间选择，经过审慎考虑，我选择了北京。因为北京的车次多些，还因为在蓟州发车的绿皮火车与北京发往上海的高铁之间时差合理，让我可以从容到达，又不至于等候时间太久。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那班高铁到上海仅四个小时，这是我在订票时一再强调的，要坐时间最短的那列车。

　　高铁坐了若干年，赶上哪趟是哪趟，从不知道“和谐号”与“复兴号”有区别。记得有次也是去上海开会，我从天津走，用了六个小时。有朋友从北京走，用四个小时，让我非常惊讶，感觉上海是遥远的所在，居然用了四个小时抵达，简直是股神奇的力量。于是，我顺利订了下午一点的G11。绿皮火车悠悠地从蓟州出发，窗外一片白雪茫茫，过去出行习惯走公路，坐火车进京还是第一次。火车在村庄中穿行，古朴感油然而生。耳边都是乡音，生活扑面而来。对面坐了两女一男，年岁都不小了。从言谈中听出他们是出来旅行。这样极寒的天气，不知要去哪里，但他们一直在说拍照，看来是热爱生活的人。如果听得久些，我大概还能了解些别的。可乘务员过来说前边有空座位，不用挤在一起坐。我提起箱子跟着他走了。

　　按既定时间来到北京南站，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看时间还充裕，我在吉野家吃了份简餐。这是我第二次在这家餐厅吃饭，也是第二次通过手机点餐。很多技能需要学习，以往熟悉的很多生活习惯不适应当下了。广播里不断提醒取消车次的消息，不断提醒列车晚点的消息，果不其然，开始是取消车次，后来又一再推迟发车时间。上海朋友比我焦急，不断地问，上车了吧？到哪了？可我还在车站候着，看大屏幕上跳动着的数字。我问工作人员，始发站为啥也不能准时发车？他有些激动地说，虹桥发来的车不能按时到呀！我赶紧闪躲到一边。潜意识中，觉得列车就应该打扫干净卧在铁轨上，候着乘客就位。从没想过你的出发跟它的到来有关联。这里有一种错位，局外人不会去想。

　　终于上车了，心下松了口气。上车就是胜利，我一直这样告诫自己，但行车的缓慢还是出乎人的意料。朋友戏谑地问，该到了吧？我知道他们等得焦急，都不好意思告诉车刚到济南。六点半，该是正常情况下车到上海的时间。乘务员扛来了大纸箱，里面装满了老面包，这列火车真是有备而行啊！前边发面包，后面发矿泉水，车厢里有了短暂的热闹。不断有人扛来新的纸箱换回空的纸箱。邻座是两个上海人，他们是短暂的旅途伙伴，不断预测列车到达上海的时间，开始说七点、七点半，又说八点、八点半。我一直捕捉他们对信息的调整和更改，然后告诉准备接站的人。雪下到哪里了？女人问。到了南京车就行得快了。男人答。果然，车到南京就看见显示车速了，每小时270公里。

　　这是一趟沉默的列车，没有喧闹，没有焦虑。最起码我没有，周围的人也看不出来。有人吃了面包，有人直到下车也没吃，就在小桌板上放着。他们都各有来处和去处，各有各的故事，只是我不知道。我吃了半个面包，喝了些随身带的热水，充分感受到了补充能量的重要性。短暂地想到这也是一趟雪国列车，在极寒天气里踽踽而行。终点还在远处，甚至永远也没有终点。天地间浑然一体，列车在破冰而行。我甚至能听到它的喘息，在负累和艰难中前进。就像创世纪时的诺亚方舟，不知最终将停靠在阿勒山，但总有一个地方能够停靠，这就够了。

　　我随身带了一本书，是《纳博科夫短篇小说全集》，下集，上海译文出版。有些篇章还没看。我在车上翻来覆去看看过的一篇《完美》。说不清为什么，这样一种氛围和环境就想看这个。小说写流亡人的生活，有一种动荡的气息。我喜欢里面的那张细长而华丽的古罗马航海图，蛇形条纹代表管状海洋。英格兰和苏格兰就像两根小香肠。中世纪基督教国家是深红和草绿色。天堂般的东方在地图顶端，耶路撒冷处于地图正中，恰如地球的金色肚脐。这样的描写多么诱人，让人完全可以脑补画面。家庭教师伊万诺夫带着大卫去海边游泳。看见大卫溺水，自己从有心无力，到无心无力，都发生在刹那间。后来营救成了一场浩大的声势，大卫出现了。原来他只是佯装溺水。小说表面是写穷富之间的人性道德，背后却有家国情怀的张力。20世纪初的俄国和德国，真有讲不完的故事。虽然“完美”只是一种机缘，但还是让读者舒了一口气。

　　生活总有出其不意的完美，让人心生感动和震撼。当旭日在山巅升起，当云雾在山间缭绕，当花朵在山坡盛开，呈现的那种不寻常，都要预设元素和条件，它们相辅相成。就如我这次的上海之行，从开始说出“排除万难”这四个字，便有一种宿命般的感觉相伴左右。似乎一路的坎坷都是注定了的，是对我夸下海口的违拗。命运一直在假以颜色，制造一个又一个障碍。若是过去，我可能轻易就放弃了。我不是一个可以坚定地面对任何困难的人，这次我不放弃，就是因为承诺的时候太过确定。就是因为这个确定的承诺，让我有勇气面对这个漫长的旅程。在多出近一倍时间的行程里，依旧泰然自若，心静如初。

　　生活再假以颜色，也要咬着牙往前走。就像日生日落的循环往复，就像新年旧年的轮回更替。给自己一个承诺，就是一份动力，而这份动力会在心底形成能量，不是任何外力所能给予。

　　新年快乐！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