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诗歌经过历代积累,常有一些在内容、格调、技巧上相近或相反的作品。即便是相近,也有不同之处,选来对读,能练眼光、长思致、明原理。把诗作之间微妙的区别说明白,言人之所能感而不能言者,就更为难得。
例如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脍炙人口的名篇,而刘皂的《旅次朔方》和王安石的《州桥》则较生僻。沈祖棻先生《唐人七绝诗浅释》由李诗而论及刘诗,再及王诗,三者相参,很有眼光。刘诗:“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王诗:“州桥踏月想山椒,回首哀湍未觉遥。今夜重闻旧呜咽,却看山月话州桥。”沈先生对这三首诗都有精辟的评价,不再逐一复述。这里想说明的,是这三首诗放在一起,很明显地就把王诗比下来,我们在对读的过程中,要看得出高下、说得出原因。
李诗设想他年巴山共话,是一种基于时空变换而产生的情感的丰富,刘诗也是情感的加法,但李诗是从现在对未来作设想之辞,而刘诗是写现实之辞;李是站在未来,又反过来对现在做回顾,而刘是当下已经发生情感的转变。
与这两首诗相比,王诗在情感表现上远远不及前二首,情感及其表达都比较薄。
从内容看,它与刘诗较为相近。在刘皂笔下,并州本来是客次,经过十年羁留,现在却成为舍不得离开的“第二故乡”,而王安石说当年自己在开封汴河的州桥上踏月时,本来惦记着距金陵不远的钟山,现在晚年退居金陵,回想开封旧游,又在踏月时想念州桥。看似与刘诗雷同,但王诗只是过往和回忆之间的“一来一回”,是一种常见的怀念,没有刘诗那种变换“故乡”的心态转化。
从语气看,王诗又与李诗比较近似,但没有李诗情感的丰厚,李诗的情感,用沈祖棻先生的分析来说,是“写出了自己的盼望,也代妻子写出了她共有的盼望。生活经验告诉我们,凡是摆脱了使自己感到寂寞、苦恼或抑郁的环境以及由之产生的这些心情之后,事过境迁,回忆起来,往往既是悲哀,又是愉快的,或者说,是一种掺和着悲哀的愉快……既写出了空间之殊异,又写出了时间之变迁,更重要的和主要的,还从空间时间的相关变化中写出了人的悲欢离合”。而王诗没有李诗这些情感的丰厚,它只是两个地方间简单的情感加法,没有情感的复杂和升华,这是读之可感的。
这里简要引申和补充沈祖棻先生的分析,是想要说明诗的参读,不但要看出相似处,更要看出不同点。
再如“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是张籍《秋思》描写发信人情义绵延、言不尽意的名句,白居易《禁中夜作书与元九》诗“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五声宫漏初鸣夜,一点窗灯欲灭时”的前两句与之颇为相似,却比不得张诗更具声名。沈祖棻先生评价说:“这首诗词浅意深,是诗人的一贯风格,但与张诗相比,还不及其自然,所以不及张诗更为人们所喜爱和传诵。”
那么,白诗的字面既已十分浅近,却仍不如张诗自然,这就不是造作和自然的区别,而是自然与自然的区别。区别造作和自然有时尚且要费一番思量,区别自然之间的高下就更需要细腻的诗心。
仔细看来,白诗为了抒情,偏偏有一些细腻的描写,所谓“万端”“两纸”“五声”“一点”,都是张诗不具备的。诗人越想描摹得细,勾勒得细,反而显得琐碎,也就越薄。而且这些视听细节的描写,某种程度上分散了抒情的重心,看这听那,就没办法一直锁定那封信,这在抒情的自然上已经输了一筹。
除此之外,“意迟迟”三字的声音表现得也很深细,读起来却不够流畅响亮,需要读得漫长,才能见情致,白诗将其放在诗的第二句尾,来不及等得略久,第三句就出现了。待读到“欲灭时”三字,想漫长也漫长不起来。这就显得前后不协调,腰重脚轻,且腰未能舒展,在表达上又输了一筹。
试将这首诗前后对调一下顺序,成为“五声宫漏初鸣夜,一点窗灯欲灭时。心绪万端书两纸,欲封重读意迟迟。”格律毫无抵触,且由景入情,读到“意迟迟”,声慢调远,余韵不尽,是不是更自然些了呢?白傅有知,定能谅我唐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