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怡芬小说《海上繁花》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以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期的历史事件为基点,塑造了众多血肉饱满、有情有义的人物形象。近日,“海上繁花,二战传奇──中国人民勇敢的心”作品分享会在北京举行。著名学者、作家刘琼,评论家杨庆祥,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与杨怡芬对谈,回顾创作过程,重返历史现场。小说中,杨怡芬以海上浪花的起伏不定暗喻战争风云的波涛汹涌,颂扬了人类同舟共济的可贵精神,同时也对侵略与抗争、生命与尊严等主题进行了理性思考。
发现“地狱航船”
探寻中国人民勇敢的心
我出生在舟山群岛,在税务部门工作,2002年开始写小说。2005年,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之际,我在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1942年9月27日,日本运输船“里斯本丸”搭载778名日军官兵和乘客,以及1816名英军战俘,从香港深水埗码头出发驶向日本。10月1日清晨,途经舟山群岛东极诸岛海域时,因未按国际公约悬挂“红十字”标志,被美军“鲈鱼”号潜艇发射鱼雷击中。日军多艘船只赶到现场,只撤离了自己人,并将英军战俘强行关在底舱。战俘们撞破舱门冲上甲板,日军开枪射杀多人。附近渔民冒险划舢板救起384名战俘。“里斯本丸”沉没。随后,日军登岛搜捕,有3名战俘在渔民掩护下侥幸脱险。
这件事让我特别震惊,原来在我们这片海域,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竟也是太平洋战争的战场一隅,与二战历史是相连的。当时那些渔民为什么这么勇敢?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在我有限的文学阅读里,也未曾读到过与此相关的作品,我觉得或许我可以丰富这方面的书写。
“里斯本丸”原是一艘商船,被日军征用加装武器,改装成一艘军用运输船。这类船只被称为“地狱航船”,在西方历史学界,这是一个与日本战争罪行相关的专有名词──二战期间,日方为弥补国内男性劳动力的不足,将大批盟军战俘由东南亚等地用船运到日本本土。看到这些历史资料,激发了我属于平凡之人的感慨,很想与大家分享。
我的落脚点是人民,写我们中国人民勇敢的心,也写我们中华民族的“仁爱”之心。《论语》里面出现最多的一个字就是“仁”,这是中国人特别重要的根基。东极诸岛的渔民秉承祖上所传“救人一命,天上一星”的信念搭救战俘,这种高贵品德打动了我。依我的观察,时至今日,每当台风过境,总会有几则暴风雨中渔民互助救援的新闻。我有几回搭朋友的便车回家,我说到某处放我下车就好,对方回答的都是“送佛送到西”,执意送我到家门口,让我心生暖意。这看似平常的处世之心闪耀着人性的之光,成为我写这本书最初的动力。
动笔之前需要搜集资料,网上关于“里斯本丸”的信息都比较简单,而且有不少错误,需要甄别。我又去图书馆查电子资料,到各种图书网站去搜索,找到一本书之后,就可以链接出很多本书。此外还要知晓这片海域的各种抗战力量,甚至包括海盗、土匪结合起来的武装。这些都是基本史实,但如果光写这些,还不能成为一部具有现代意味的小说,所以我在史实之上进行了虚构。
小说是虚构的文体
但涉及历史也必须准确
写作之初,我有两个选择,一是把这个旧故事再说一遍,另一个是在旧故事里加上新故事。正在犹豫时,我读到了澳大利亚作家理查德·弗兰纳根的《深入北方的小路》,说的是修建泰缅铁路的澳大利亚战俘的故事。那条铁路被称为“死亡铁路”,由日本在二战期间修建,过程中死了很多工人。这本书明艳与黑暗并置的写法启发了我,让我跃跃欲试,于是选择了新旧结合,在描述营救战俘的同时,穿插了小说的叙述者张明与木村香织的异国恋情。这场恋爱给小说以明艳色彩的同时,也拓宽了时空,从1942年延伸到2017年,呈现出对于战争、仇恨和爱的思考。
我虚构了被渔民搭救的3名战俘之一伊恩和他的妻子、儿女,写他们一家人被战争冲击得七零八落。一个叫阿卷的男孩,目睹父辈们救起在海水里挣扎的战俘,又带着伊恩等人藏到礁石洞里,与他们结下了友情。另一名战俘约翰比伊恩幸运,他在战后回到英国开始正常生活,老年时返回舟山寻找记忆,与阿卷重逢。
对于小说家来说,最重要的是找到一个声音,找到叙述的基调,才可以一直往下走。写1940年到1941年“香港沦陷”那一章时,我想从张爱玲写香港的小说里借鉴一些“氛围感”,可是觉得都不太适合。兜兜转转,终于在项美丽的《香港假日》中找到了战时日常的气息。项美丽亲历了那一时期的香港,《纽约客》风格的行文细致又准确地书写出她感受到的战争细节。还有关于“重庆陪都”的时代氛围,我从网上翻到了一位美国外交官的回忆文章,以此代入文本。
为什么渔民们敢在日军的枪口下搭救战俘?勇敢和仁爱固然重要,但也是因为在广阔的东海,沿着海岸线,各个港口都有我们的敌后武装力量,持续多年与日军作战。我以运送棉花以及各种物资到敌后的历史资料为切入口,展现出这段抗日战争的光辉历史。
虽然是一个传统故事,但我采用了现代视角,每个人物只讲自己知道的事情,只看到他眼前窄窄的一片。就好像每个人手上都拿着一个手电筒,在暗夜里走路,只能照亮眼前那一小块地方。但如果把很多手电筒集中在一起,那照出来的就会是很大一片光亮。
这是我所有作品中人物死去最多的一个。写作的时候,我常常被黑暗吞噬,有时候写不下去了,那种感觉让我想起一句话,“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你”。我写战争的残酷,为的是呼吁人类要尽最大努力去维护和平。回望抗日战争时期,中国人民的勇敢是低调而实在的,我希望《海上繁花》能记下这些踏实、隐忍的历史细节,也希望可以通过小说的方式,唤起当下人们的自我反省和对和平的珍视。
每个作家都有野心
想创造“小说的宇宙”
写作对我的诱惑之一,是在文字构筑的虚拟世界里,跟某个不知名的读者相遇。我们会互相呼应,我的意识和他的意识在那一刻是相通的。诺兰的电影《盗梦空间》我看过三遍,其中非常打动我的是,如果习惯了虚拟世界,就不想回到现实生活了,因为虚拟世界太精彩了。这和写小说、打游戏是相通的,虚拟又真实,会让人全心投入进去。
每个作家都有野心,都想创造一个“小说的宇宙”,只是不大好意思说出来。关于二战的书写,放眼全世界,作品非常多,但关注到我们东部沿海的抗战,关注到我们中国和中国的平民百姓的作品并不多见。《海上繁花》的“宇宙”里面,不仅有抗日战争的各种力量,还有抗战时期的民生。作为从战争中走过来的每个人,他们曾经遭遇了什么,是推动我写作的情感力量。这种力量足以支撑我完成小说创作,如果拔高来说,这就是意义感,是这个小说背后的价值所在。
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加拿大女作家艾丽丝·门罗在一篇小说里写了一段话,大意是,非常少的人拥有宝藏,这个宝藏就是你的某种天赋,如果你拥有它,一定要紧紧抓牢,不要让它中途遇到拦截,让别人把它从你身边夺走。这也是我的一个人生态度。我就觉得,虽然我是学经济的,虽然我的工作甚至我的人生离文学非常遥远,但是我热爱写作,而且好像有这个天分,有这个宝藏,所以我就要努力付出,看看自己到底行不行。《海上繁花》就是在这样一种心态下完成的。
历史总是干巴巴的,我喜欢浸润了水分的故事,即便明知它掺杂了虚构,或许还夹带了作者的许多“私货”。这部小说最终呈现的,仅有我看到的史料的十分之一。毕竟我们都活在网络时代,这是我能写这个小说的原因,如果回到几十年前,我恐怕写不了这个小说。
《海上繁花》的书名,一半得自日本江户时期俳句诗人小林一茶的俳句:“此世,如行走在地狱之上凝视繁花。”这也是我和书中人物一起经历的心境。每本书都有它自己要长成的样子,《海上繁花》更接近于蔷薇,热情奔放,温暖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