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瑜,人称“章鱼哥”,微博上有百余万“粉丝”,自诩为“热爱自然的疯子”。能疯到什么程度呢?他可以每天观察啄木鸟育雏好几个小时,让机警的鸟都习惯了他的存在,放心地在他身边自在生活;他能让蝙蝠、红角鸮擦着自己的头皮掠过去,在他眼前捕甲虫;两只黄鼠狼可以当着他的面儿打架,从远处追到近处,再“噌噌噌”打到树上……
第一次遇见,张瑜被一群人围着,正手舞足蹈地讲绿头鸭找对象的事儿。我离得太远,但这个鼓着腮帮子,一会儿瞪眼,一会儿缩脖子学鸭子的人,模仿得太传神了,让我觉得鸭子都不如他有趣。
第二次见张瑜,是在北京奥林匹克森林公园。他提前发定位,说自己在那儿蹲守花栗鼠,中午才能结束,之前需要“禁言”。我本着观摩“科学怪人”的好奇心,在公园里走了半个小时。随着导航结束,小河边一眼就发现了一身儿绿的他。因为地方太偏,我们用目光隔着河打了招呼。
据说一上午花栗鼠都没出现,所以张瑜先开口说话了。我们坐在河边的石头上,他一边回答问题,一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一会儿两只苍鹭从我们身旁飞过去,一会儿他像被定住一样对我说:“你听,翠鸟叫。”我的眼睛正找着翠鸟,他突然从石头上滑下去了,整个人缩在地上,仰着头,像是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只手,缩着胳膊,伸出一根手指,指向前方的树冠,轻声说:“你看,那儿有只雀鹰在吃猎物。”
接下来,一边藏着,一边采访,一边观察,一边聊天。
观察山鹧鸪、螳螂
开启多样化快乐
眼前的张瑜就是个“行走的表情包”,聊起家门口小动物的私密生活,他的脸先进入了表演状态。尽管张瑜始终说自己内向,但只要是聊起他熟悉的动物,直接滔滔不绝活色生香。
我们都在童年养小鸭子时犯过严重错误,以为鸭子会游泳,一直在水里没事,而把它们忘记在水盆里酿成悲剧。不同的是,他更细致地观察和了解动物,我则始终陷于悲伤和自责之中。
喜欢动物,大多是天生的。读高二时,张瑜拥有了一台望远镜,他带着望远镜骑自行车去郊外观鸟。在水田见到一只黑翅长脚鹬,他能激动半天;看到数千只红嘴鸥在鱼塘上空盘旋,他感觉置身仙境。随着记录本上鸟名的增加,他的“胃口”越来越大。读研究生后,他到了更远的地方──去海南研究山鹧鸪,在霸王岭自然保护区的山里一住就是半年多。
保护站里只有几个护林员和负责养路的工作人员,他们平日上班,周末回家,经常只剩下张瑜一个人,他倒很享受这份孤独。方圆二十多公里都是森林,张瑜的工作就是抓一种小型鸡──海南山鹧鸪,给它套上发射器,追踪、调查它的生境。虽然每天都要自己砍柴做饭,烧水洗澡,但张瑜觉得人生真幸福。他用空油瓶子养了四十多只螳螂,一个个瓶子整齐地排列在床上。以至于导师来找他时吓了一跳,一个能让螳螂睡在床上,自己打地铺的学生,实在太罕见了。
在海南保护站,张瑜白天观测鸟,晚上回来做晚饭、写日记。因为电压不稳,房间里的灯忽亮忽暗,突然很亮的时候,就会有很多虫子飞进来。他干脆自己逮虫子喂螳螂,天天观察这些“昆虫大侠”。
在张瑜看来,通过慢观察的方式,能感受到自然本来的节奏。小时候,他也在家里养过螳螂,看它们生擒蚱蜢、斩首飞蝗、截获蛐蛐儿。久而久之,这种人类刻意营造的冲突让他感到厌倦。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在家门前发现一只螳螂正小心翼翼地逼近一只苍蝇。螳螂时而疾步,时而静伏,根据苍蝇的变化调整狩猎策略,最后瞬间出击,将苍蝇一招毙命。这次“观战”让他体会到了大自然本身的魅力。
记录城市里的野生动物生活史成为张瑜的副业。他觉得,身边最常见的动物一样很值得持续观察。他不追求走得更远、看得更多,而是安心守着附近的一群绿头鸭、几只松鼠,也一样心满意足。观察自然,能让他以最为慵懒的方式收获多样化的快乐。
最喜欢“大俗鸟”
帮绿头鸭搬新家
网上流传一张鸭妈妈带着小鸭子排成一列纵队,昂首挺胸横穿马路,机动车整齐让道的照片,那是张瑜拍下的瞬间。张瑜说,他最喜欢的就是“大俗鸟”──绿头鸭。
也许是儿时对鸭子的执念,张瑜观察绿头鸭的生活史用了很长时间,他不但能吹口哨模仿鸭子求偶,还能展示各种鸭子一般的舞蹈动作,这都是靠全情投入的热爱和天生细致的观察力得来的成果。能吸引他的,是鸭子们的爱情剧,在河面上极尽所能地表演,看着就那么喜兴。但要说最爱看的,张瑜认为还是打戏。有时候两个情敌在水面上围着转,“嘎嘎嘎嘎”互相骂骂咧咧,骂不够,就升级为打、抽。张瑜看着水花四溅,不停按动快门记录下来,心里大呼过瘾。鸭子身上没有“杀伤性武器”,彼此造成不了什么伤害,基本上不见血,而且打着打着也就散了。但对张瑜来说,真是“读你千遍也不厌倦”。
2020年6月,小区池塘的鸭妈妈突然决定带着小鸭子们搬家,前往距离池塘近千米的另一片水域,中途要经过一条车流密集的马路。张瑜听小区保安说,从早晨5点开始,鸭妈妈就带着小鸭子们出发了,但走了几次都没走成。他们猜测,是鸭妈妈不敢贸然穿越马路。于是张瑜和小区工作人员决定护送这一家鸭子搬迁。他用相机记录下那天的画面:鸭妈妈从容地走在马路上,后面跟着一排小鸭子,两边的汽车安静地等候。
在生活中,张瑜没遇到过和自己一样痴迷于观察动物的人,但当他读到奥地利动物学家康拉德·劳伦兹的《雁语者》时,仿佛看到自己“跨时空的镜像”,找到了情感共鸣。书里写:“一个人,只要他目睹了自然界固有的美丽,就再也无法离开。他要么成为诗人,要么成为博物学家。”
身边最常见的动物
同样值得持续观察
城市里生活着很多野生动物,身边最常见的动物,同样最值得持续观察。松鼠是张瑜记录生活史的物种之一,他已经观察了十几年。一般先划分观察区,再给能识别出来的松鼠起个简单粗暴的名字,比如红一、红二、大耳公、大耳母等。
下午踩点儿的时候,张瑜看见一只怀孕的松鼠,从肚子分析,它还有一周就应该生小松鼠了。当时是冬天,眼瞅着松鼠吃完冰,张瑜悄悄跟着它回了家──那是一个比较低的油松枝条上的繁殖巢。一般来说,回家时松鼠会采集点儿新鲜的巢材,当天风很大,松鼠从挂在树枝上的一条人类破秋裤上撕下一块儿布条,塞进巢里。
几天后下雪了,张瑜想给“孕妇”拍点儿雪景。到树下一看,树枝已被修剪,掉在地上,松鼠的巢压在下面。“孕妇”临产,它能不能找到备用巢?松鼠的肚子太大了,活动不灵便,张瑜心急如焚。他把压瘪的巢拿起来,放在松鼠经常活动的地方,想着这样能方便它把旧巢材叼走。接下来,张瑜每隔几天就做一次全天候的观察和寻找。连续一周,没有丝毫收获。
十几天后,一个小身影从张瑜身边闪过。靠直觉,特征像它!重逢后,张瑜发现松鼠肚子瘪了,原来它带着幼崽在一座建筑的排水道口安了新家。松鼠生完幼崽以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搬家,因为巢内卫生越来越差,气味重了,天敌会找上门来。松鼠成了张瑜的牵挂,哪怕出差归来,他都会一早就去松鼠窝边守着。那天他守了俩小时,正常出窝时间它没出来。张瑜去松鼠的一个觅食地寻找,果然看见它正在撕巢材,填得满嘴都是。他在那一直看到下午,又跟着松鼠妈妈回家,发现它还住在原来的地方。
天气预报说有雨,结果当晚真的下了雨,且一直没停,张瑜担心松鼠被淹死,一晚上没睡。次日天刚亮,他打车跑过去,发现松鼠妈妈吃了点儿东西,居然去修葺一个喜鹊旧巢。弄了一会儿,又赶回家一只一只叼着幼崽转运。它的脑袋后边、屁股、尾巴都被雨淋湿了,但幼崽们除了尾巴尖,全身基本都是干的。张瑜看到松鼠一家乔迁新居,才彻底放心。他给这只松鼠起名叫“吉亚”。
看不够就继续画
迷恋大自然的魅力
其实张瑜的主业是博物学绘图。这种画源自16世纪的英国,在人类文明的历史上,博物学绘图一直是记录大自然的重要手段,它将科学性与艺术性完美统一。我看过他的画,每一笔都细腻生动,体现着生态美学。如果要画一株植物,他得提前查看植物有几枚萼片,花药(雄蕊中产生花粉的组织)的着生方式等,创作追求极细致、超准确,画一张图有时候需要一周时间。更令人无奈的是,投入时间和成本不成正比,靠博物学绘图挣钱养家太难了。正因如此,在这个日渐冷门的行当中,张瑜笑称自己属于“冲在第一线的敢死队”。
一位动物摄影师曾说:“你越是觉得了解这个动物,越会发现它能做出令你意想不到的事。”但观察的时间久了,也会有疲劳期,热情减退。怎么保持初心呢?张瑜的方法就是画画。如果不画,一般人看完这只鸟就走了。但是真正想画这只鸟的时候,就必须坐下来,必须投入大量时间去观察。被动拉长了时间线以后,就会发现这很有趣。
张瑜说自己“特别尊重尸体”,因为尸体能让他了解更多。尸体是一个实体,让他有三维的认知,这是照片无法替代的。画蚱蝉,他把翅膀翻开以后看各部分的结构,看它们翅膀的功能,翅膀的折叠。身体结构了解得多了,就能对应上它们的行为特点、行为规律。
张瑜还记得自己最早对待蟪蛄的残忍。蟪蛄是一种很小的蝉,逮着以后它总乱动,张瑜就把它烫死,画完了做成标本。后来他觉得良心受到谴责,标本没做好,还把它给害了,所以就改成了用望远镜真正去观察活体。
如今的“章鱼哥”不网购,不逛商场,很少乘坐公交车、地铁,到哪儿都骑自行车,为了便于观察动物。他在家中阳台上种了荷花、茉莉、多肉植物,植物的“世代交替”带给他踏实感。他还养了几只乌龟,看着它们一动不动地晒太阳,他的心能静下来。他最理想的生活是在大自然里隐居。
对话张瑜
他看过的鸟
有近800种
问:记录城市野生动物生活史,您都做了哪些工作?
张瑜:目前做了十几种动物的生活史。需要记录一年四季的物候变化,它们在各自生境里的状态。比如黑水鸡,它们成长、婚配,水上水下的状态,甚至生老病死,都需要跟踪记录。有时候一个我们常见的物种要观察十几年。最麻烦的是,当你发现了巢,不能总蹲守,因为一旦被摄影爱好者注意到,举着相机把这儿一围,整个生境就被干扰了。
问:您更像是一个自然生态摄影师,怎么观察那些隐蔽的巢穴呢?
张瑜:我想过很多方法,比如计算它们多久回来一趟,设置好针筒摄像头,把干扰降到最低,或者做成更隐蔽的伪装。不过,这只是一个设想,如果有条件了可能会实施,没条件的话就放弃了。
问:怎么开始做博物学绘图的?
张瑜:上大学我学的是生物,发现教材里配的图太差,画得准不准另说,表现手法就有问题。后来我在图书馆看到国外的书籍,人家不用多余的线条,一张手术的图,镊子怎么扒开皮、夹住,怎么划口,一层层表现得特别清楚。正巧,我上大四的时候,一位遗传学老师要出一本实验手册,找我画图。虽然只画了一台显微镜、一个培养皿、一只果蝇,却让我对科学绘画有了很大兴趣。我最害怕“琳琅满目”“丰富多彩”这样的要求,别看只有四个字,包含的资料信息量太大了,非常难画。
问:您为什么那么喜欢螳螂呢?
张瑜:螳螂的姿态,三角脑袋、修长的翅膀,都很美,而且它还是猛虫。螳螂捕蝉的过程多激烈,你能感受到它的力量和韧性。尤其在现场观看,一些公蝉被逮到以后拼命挣扎,叫得撕心裂肺。猎物眼看就要挣脱,螳螂会强行把它按住,自己的身体也被带得来回晃动。这个时候你就会感觉,哎呀,活着真不易。
问:您观察过多少种鸟?
张瑜:我这人要求低。对鸟的种类和珍稀度没要求。你让我看一辈子绿头鸭,我也不腻。我看过的鸟估计有近800种了。我喜欢的要么是最俗的,要么是最艳的。艳的就是鸳鸯,俗的就是绿头鸭。赶上鸭子睡觉,我就看它身上羽毛的纹理,太迷人了。或者等它游到我身边,我看它嘴上那种角质结构。虽然是角质,但不像鸡嘴看起来那么硬,而有些像胶皮的那种感觉,看着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