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一个小时爱读书的伙伴儿来信说:“我去博物馆参观,觉得那些文物都是与上层社会有牵扯的物品。你是从农村出去的,原野天地虽然广阔,但因为文化肤浅,我们小时候使用过的农具,会渐渐消失,似乎没有一件可能会成为文物的。”小伙伴儿的话不无道理,而我在回忆当年的生产用具时,却是想起了铜铡。
铜铡是装着枢纽、可以上下扳转的一种大型刀具,乡村随处可见,用于切碎麦草、苜蓿、苞谷杆之类来喂养牲口,人说是“一寸草,铡三刀,不喂料,也上膘”。早年合作化期间,我们一伙儿孩童将黄昏时割下的青草背进饲养室,两个饲养员立即开铡,年长的老伯蹲在地上入草,双手将青草卡成巨束,一寸寸地递进铡床,那个壮年汉子双手握定铡刀把,“嚓嚓嚓”,一起一伏,敏捷利洒,那青草味随着飞花四溅的草屑弥散开来,香芬醉人。边上槽头的牛、马一齐甩动缰绳,馋得直刨四蹄,仿佛是步入了芳草地,望见了旭日朝霞里带露的青草,“哞哞”“咴咴”,不能自已。
搁置于地的铜铡,以切草为本职,一旦抽出当轴用的尺把长的铁纽,卸下铡刃,擎于壮汉手上,则变成威慑性的凶器。燕赵乃慷慨悲歌之地。小说《红旗谱》里有个朱老忠,拼着性命护钟时,手里就提了一扇铡刀。农民动武,就地取材,这铡刀也就是最缠手、最威风的武器。动乱年月,发生武斗,我们村的造反派成立了一个“铡刀队”,个个臂套红袖箍,手擎一扇铡刀,让人想起旧社会的“敢死队”。铡刃宽大盈尺,通体寒光灼灼,旷野里未见人影,那明锃锃的刀光,率先就从地表上远远地闪射过来,着实是吓人。
铜铡,使我忽然想起新中国成立之前,1947年1月12日,天地寒彻,山西文水县的姑娘刘胡兰,她是在六条汉子相继被铡之后,勇敢地躺进滴血的铡刀之下的!长城内外,惟余莽莽,文水这地方距离万里长城并不甚远,为了民族利益,刘胡兰是怎样的一个女性哟!“生的伟大,死的光荣”,大义凛然,这是中国共产党人的骄傲。
后来,我离开乡村而迁居城市,重睹旧物,是在戏台上演出《铡美案》时,才看到作为道具的铜铡。包拯铁面无私,执法如山,对罪大恶极者一律用铜铡进行处置,“铡”一儆百。爷爷曾给我讲过,开封府的铜铡分为三等,铡龙子龙孙用龙头铡,铡贪官污吏用虎头铡,铡三教九流中的不法歹徒用狗头铡。《铡美案》演到高潮时,抬上来的铡把上是个虎头,因为这驸马爷陈世美是个忘恩负义的大老虎。
在开封府大堂上行将“铡美”时,龙国太为了保住自家的女婿,将自己一只手也塞进了铜铡里:“我看你包黑子怎么开铡!”包拯纵有泼天之胆,怎敢铡国太的手呢?他万般无奈,顿足叹息,只好转回身去,拿出银子,含着泪水安慰边上的受害者──秦香莲:
这是纹银三百两,
拿回乡去把家安。
教儿南学把书念,
只读书来莫做官。
你丈夫他把高官做,
害得你一家不团圆……
唱到这里,包拯声气哽咽,台下响起一片唏嘘声!我禁不住纳闷儿:从古到今的南学念书、耕读传家,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景象啊,可繁华富贵、灯红酒绿的官场,又是怎么回事呢?
时代在进步,当今科技兴农,即便牲畜仍要饲草,也有电动粉碎机代劳。铜铡之淘汰,势所难免。世间所谓文物,就是遗留下来的含有历史意义或艺术价值的东西。铜铡体长五尺,与人体相当,扁形大木上包有精致的铜皮,铡刃下落处留有半指宽的空隙长缝,缝隙两边嵌有对称的长城女墙状的铜牙,用以滞阻草束的左右滑动。“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女墙是指建在城墙顶沿的矮墙,这城头矮墙,不知何故,竟然让笔者联想到北方的万里长城了。看着《铡美案》里抬上来的铜铡,我不由得浮想联翩:在两排齐整的长城女墙之间,明锃锃的铡刃上下反复,寒光灼亮如闪电……
铜铡,是何人发明于何时?无从稽考;日后能否成为文物,是文物专家也难以判定的事儿。可从铡草喂养牲畜直到铡虎、铡蝇以制止腐败,自底层民间的日常用具进入艺术性的戏剧舞台,且又延伸到封建王朝的,涉及人性深处的微妙变衍,若是用文物的尺度进行衡量,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