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如果我会发光──《王小波传》读者见面会”在上海思南文学之家举办。文学评论家王宏图、项静与《王小波传》作者房伟畅谈王小波其人其文,带领读者走入王小波幽默、洒脱、天马行空的内心世界。房伟1976年生于山东滨州,文学博士,现执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最新版《王小波传》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以王小波的人生轨迹为主线,追忆王小波鲜为人知的成长故事,同时对王小波的精神世界、其背后的象征性意义及美学风格发表了极具创见性的阐述。
为王小波立传
努力还原他真实的面貌
有人曾问过我,什么样的机缘促使你为王小波立传?这件事还得从我第一次读王小波的书开始讲起。我是“70后”,第一次接触王小波的作品是在1997年,他去世的那一年。在一家书店,我买了他的《白银时代》,读起来感觉有一种全新的冲击──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人还可以这样活,觉得很有意思。
那时我大学毕业,到一家国企工作,四五年的时间,干过十几个岗位。那时国企正在改革,我最多时半年没发工资,感觉自己前途渺茫,读到王小波写的一句话:“傍晚时分,你坐在屋檐下,看着天慢慢地黑下去,心里寂寞而凄凉,感到自己的生命被剥夺了。”我觉得他所写的故事,他所反映的人的命运,深深打动了我,给我带来一种精神上的力量。
我开始考研,后来继续读博士。这期间写了我的第一篇论文,发表在《文艺争鸣》杂志上,写王小波与鲁迅之间的关联论。又以这篇论文为基础,写了一本十几万字的学术专著,2009年在上海三联书店出版。
北京三联书店的编辑找到我,问我能不能写一本王小波的传记,我想要不要写呢?脑子里突然冒出王小波说的一句话:“人总要不计利害地去追寻一件自己想要做的事,这可能才是人真正幸福的地方。”这句话鼓励了我,我决定写这本书。2013年冬天,我去了北京,在王小波工作过的人民大学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一样的房子,然后开始不断地做各种调查,采访王小波的家属、同学,采访他插队时期的朋友,走访他生活过的地方,包括铁狮子胡同、单位宿舍,身临其境去考察。
三联的编辑开车带我去王小波的墓地。在昌平佛山陵园,卖花的人问,你们是不是要去看王小波的墓?我说是。他说,这个时节一般到这片区域的都是。我们像对接头暗号一样,拿着花去他的墓地,一大片火红的石头,中间有一块空出来的放骨灰的地方。墓碑后面有非常多的留言,诸如“你改变了我”“你让我的生命更加美好、充实”之类的句子,还有很多酒瓶。我们看了很久,特别感慨,作为当代作家,去世这么多年了,还会有一代代的读者想念着他。我心中有了一种责任感,就想努力还原他真实的面貌,让更多的读者去了解他、喜欢上他。这样的感动,在我写《王小波传》的过程中还有很多次。
传记中一个很小的细节
我们跑了四五天
很多学者对传记本身是否具有学术价值抱有一定的怀疑,其实在我看来,传记有文学性,也有学术性,好的传记往往给我们非常大的启发。比如欧文·斯通的《梵高传》、王晓明先生的《鲁迅传》、美国汉学家金介甫的《沈从文传》,这些传记是非常重要的,怎样达到学术性和史料性的平衡,可能是非常大的挑战。
要写一个作家,首先要有一个值得信赖的年谱。有关年谱中具体的事,可能作家本人在不同的文章里说的并不一样,可能其他人出于不同的目的,讲法也不一样。比如王小波插队去过两个地方,开始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后来到烟台牟平青虎山村。青虎山村搞了个“王小波故居”,想开发成旅游景点。我去了之后发现很有意思,一百多名村民,每人手里拿着一本《黄金时代》齐声朗诵。村干部请我喝酒,把我灌醉了。王小波在那里插队两年多,他们想让我写成四五年,觉得时间长,会显得更重要。但是作为学者,肯定要做到最准确。
王小波从牟平回北京后,在西城区一家街道工厂上班。这家工厂叫什么名字?问他母亲、姐姐,都不记得了。李银河老师在她的书中写法都不一样,有时叫牛街仪器厂,有时叫西城区元件厂。这个厂到底叫什么,厂里的人怎么看王小波?追溯起来,难度很大。后来那地方成了北京的金融中心,我们好不容易在当地找到一位老北京,他说,好像有这么一个厂,原来的职工退休后大多迁到大红门去了。我们又到大红门,真的找到了几位老职工,确定名字叫西城区电子元件厂。具体的情况就需要查原始档案了。我们又请人帮忙,查了过去西城区集体企业的档案。这样一个很小的细节,一行字,跑了四五天。
我有个朋友写过茅盾的传记,他说传记原则也是广泛的史料原则,当一件事情我们无法确定是甲说的对还是乙说的对时,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把两种说法都摆出来。也许有一种是错的,有一种是对的,也许两种都是错的,但所表现的当时社会的情境都是真的,假的史料也有价值。所以,当我们遇到一些难以确定的问题时,倾向于把不同的采访对象的录音梳理出来,都放进书里。
阅读王小波
学会思维的乐趣
传记有一个好处,能使我们剥落对作家过于浪漫的想象,尤其像王小波这样英年早逝的作家。上世纪90年代是文化媒体的英雄时代,王小波又是他们推出的文化英雄形象之一,另外还有陈寅恪、顾准、海子等人,新闻媒体在采访过程中做了大量工作,也存在一些不严谨的情况。比如有时候过于情绪化,说王小波穷困潦倒,住在一间破屋子里,小说发表不了。但我们通过史料发现,他从人民大学辞去教职,做职业撰稿人,稿费非常高,有不错的经济保障。通过接触他身边的人,我们看到作家有他伟大的一面,也有他平凡的一面,他也是一个普通人。了解了他的生活,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他的文学形态。
王小波的思维是工科思维,所以他的小说得到了一些理工科学生的共鸣。我当时采访王小波的外甥姚勇,他说他们宿舍的人用打印稿看《黄金时代》,看得热血沸腾。我认为,即便是在当下,阅读王小波也是非常重要的“修炼”。尤其他的杂文,可以让人们从理智、理性的角度思考问题,让人学会思维的乐趣。
当年,王小波和李银河夫妇展现了一种精神生活,代表了知识分子的爱情观、家庭观、伦理观,有共同的志趣和追求,有些像法国知识界的萨特和波伏娃。王小波将非常个人化的情感放进了每个读者的心里,他告诉我们,对情感的判断要从个体出发,而并非外界强加的金钱、物质,他写的情感非常有力量。
相信很多读者第一次阅读王小波作品的时候,都会发现他独特的“异质性”。他的作品所秉持的价值理念,比如智慧、有趣、自由,在当代文学领域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个例。我们采访过当年《北京文学》的编辑,他说王小波去世以后,他收到好多模仿者写的小说,都说自己是“第二个王小波”,自己的这篇小说比《黄金时代》写得好。但这位编辑看过之后非常失望,原因就是“学我者生,像我者死”。当一个主题、一个题材已经被一个作家写到了极致,别人想再超过他,可能很难。
《王小波传》第一版在北京三联书店出版,大约是2014年。第二版在2018年夏天面市。2023年,这本书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了第三版。杭州西湖边上有一家王小波书店,是他一个狂热“铁粉”开的,邀请我去做活动。书店里有一个角落,叫“向王小波说一句话”,读者想跟王小波讲什么,就写下来。店主说每天都会收到四五十张信笺,我看到其中有一张,一个读者说:“十年前我在这家书店读到王小波,特别感动,十年过去,如今我在生活中满身沧桑,骑着共享单车再次打卡,再次感谢王小波。”我百感交集,觉得像王小波这样的作家太难得了,他值得更多的朋友去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