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寻寻觅觅的万里长梦,一个单纯温馨的学者家庭,相守相助,相聚相失……
一晃,杨绛的《我们仨》已经出版了二十年,出版社再度推出二十周年纪念版,依然引发了读者的关注。这种关注不是对一个名人家庭私生活的兴趣,而是读者对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的生活状态、生存空间有深切感念,是这个学者家庭的温暖情感,将读者和书联系在一起。这部既不煽情也无“内幕”的回忆录里,有挚爱亲情的娓娓道来,有一代知识分子人格精神的彰显,还有爱国情操的自然流露。
■ 女儿也曾写过《我们仨》
1994年夏、1995年冬,钱锺书先生和女儿钱瑗相继住院,杨绛先生八十多岁了,奔波于家与两所医院之间,这样的生活持续了数年。其间有一次编辑去看望杨先生,看见她心情很不好,就劝先生:“写写你们仨,这件事只有你能做,而且十分有意义。”杨先生答应了,说好,就写一本《我们仨》。
最初设想,这本书一家三口各写一部分。到1996年10月,钱瑗预感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就请求妈妈,把《我们仨》的题目让给她写,她要把和父母一起生活的点点滴滴写下来。躺在病床上,钱瑗断续写了五篇,最后一篇文章落的日期是1997年2月26日,她去世的前六天。《我们仨》出版时,杨先生从这些手稿中选定了三篇,影印收录在附录中。
2002年冬天,在人生的伴侣离去四年后,九十二岁高龄的杨先生终于开始写《我们仨》,四个月后稿成。这本书分为三部分。在前两部分中,杨先生以其一贯的慧心、独特的笔法,用梦境的形式讲述了最后几年中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的情感体验。第三部分,以平实感人的文字记录了自1935年伉俪二人赴英国留学并在牛津喜得爱女,直至1998年丈夫逝世,六十三年间这个家庭鲜为人知的坎坷历程。她的叙述让读者与她一同沉浸于苦难与幸福、快乐与忧伤交织的人生实境中。书中还收录了三人往来的文字、书信与图画,杨先生亲自手写了每一幅的图注。这些内容不仅如梦似幻地道出挚情难断的依恋,也在清丽幽默的文字中浓缩了近半个世纪以来中国读书人深邃厚重的人情和正直清朗的操守。
■ 六十三年间的家庭故事
书的第一部分“我们俩老了”,不足两页,却引出了后面关于“失散”的“万里长梦”。第二部分“我们仨失散了”,杨先生用梦境的形式讲述了最后几年中一家三口相依为命的情感体验。这一梦境的书写,展示了先生的大智大勇。一个九十二岁高龄的老人,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意志,才能把生离死别化成含蓄节制的文字,给读者以温和宁静的感受而不流于煽情?她构筑出“一个寻寻觅觅的万里长梦”,如梦似幻,借用西方现代派手法将真实痛切的感受融入意识流动的书写中,取得了哀而不伤的抒情效果。而梦境中的客栈、小船和古驿道的意象又充满了中国传统文学的韵味。古驿道上相聚、失散,将亲人送了一程又一程,“驿道上又满满的落叶,一棵棵杨柳又都变成光秃秃的寒柳”,这触景生情的古典手法,既帮助作者分担了过于悲痛的情感,又充分展现了中国士人哀而不伤、淡泊恬静的性格。同时,东方与西方、古典与现代的文学手法不着痕迹地完美交融,亦显示出“我们仨”一家学贯中西、融会贯通的文化底蕴。
到了书的第三部分,杨绛先生“在点点滴滴的往事回忆中,与锺书和圆圆又聚了聚”,记录了六十三年间的家庭故事。他们的足迹跨过半个地球,穿越风云多变的半个世纪:战火、疾病、政治风暴,生离死别……写到动情处,杨先生泪滴洒落纸上,不能自已。平实感人的文字,书写着一个单纯温馨的学者家庭的相守相助、相聚相失,“我们仨”个个音容笑貌如在眼前,生活细节历历在目。最终,“我们三个失散了”,留下 “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然而,生命的意义,不会因为躯体的生灭而有所改变,那打动千万人的力量,就来自于先生书写的、把他们仨永远联结在一起的、安定于无常世事之上的温暖亲情。随着先生的至情阐释,每一个读者都更深刻地理解了家的意义。
■ 二十年感动无数读者
2023年是《我们仨》出版二十周年。三联书店在初版基础上,增补相关照片、手稿等珍贵资料,推出“二十周年纪念本”,新增附录《我们仨拾遗:失散了的时光》,收录杨绛先生与“我们仨”相关的回忆文章三篇,还增补了家庭照片、日记、书信、手札等珍贵图片资料三十余幅,图片旁边则是杨先生“一个人打扫战场”时写下的思念文字……拾遗中包括一封珍贵的书信──这封信是当年为隐瞒女儿去世的消息,杨绛冒充圆圆写去安抚病重的钱锺书的,当时钱瑗已辞世五日──看过此信后,天天问“阿瑗”的钱锺书,再未问过圆圆的消息。杨绛知道: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她模仿得再像也无法还原出女儿……
杨绛回首往事,少谈文学,避开政治,突显的只是家居琐事、儿女情长,配上的钱锺书手迹也是关于柴米油盐。于是我们不仅读到一本如茅盾《我所走过的道路》那样值得再考证的作家史料,更像打开《傅雷家书》般可以温馨阅读一个著名文人家庭的生活及心灵内景。也许,正因为“圆圆”从始至终的参与,“围城”才变成了幸福的“客栈”。
时光荏苒,杨绛先生离开我们倏忽已七年。“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但是“我们仨”的故事,将在书中永远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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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个人思念我们仨(节选)
一九四一年暑假,锺书由陆路改乘轮船,辗转回到上海。当时辣斐德路钱家的人口还在增加。一年前,我曾在辣斐德路弄堂里租到一间房,住了一个月,退了。这回,却哪里也找不到房子,只好挤居钱家楼下客堂里。我和圆圆在锺书到达之前,已在辣斐德路住下等他。
锺书面目黧黑,头发也太长了,穿一件夏布长衫,式样很土,布也很粗。他从船上为女儿带回一只外国橘子。圆圆见过了爸爸,很好奇地站在一边观看。她接过橘子,就转交妈妈,只注目看着这个陌生人。两年不见,她好像已经不认识了。她看见爸爸带回的行李放在妈妈床边,很不放心,猜疑地监视着。晚饭后,圆圆对爸爸发话了。
“这是我的妈妈,你的妈妈在那边。”她要赶爸爸走。
锺书很窝囊地笑说:“我倒问问你,是我先认识你妈妈,还是你先认识?”
“自然我先认识,我一生出来就认识,你是长大了认识的。”这是圆圆的原话,我只把无锡话改为国语。我当时非常惊奇,所以把她的话一字字记住了。
锺书悄悄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圆圆立即感化了似的和爸爸非常友好,妈妈都退居第二了。圆圆始终和爸爸最“哥们儿”。锺书说的什么话,我当时没问,以后也没想到问,现在已没人可问。他是否说“你一生出来,我就认识你”?是否说“你是我的女儿”?是否说“我是你的爸爸”?我们三个人中间,我是最笨的一个。锺书究竟说了什么话,一下子就赢得了女儿的友情,我猜不出来,只好存疑,只好永远是个谜了。反正他们两个立即成了好朋友。
她和爸爸一起玩笑,一起淘气,一起吵闹。从前,圆圆在辣斐德路乖得出奇,自从爸爸回来,圆圆不乖了,和爸爸没大没小地玩闹,简直变了个样儿。她那时虚岁五岁,实足年龄是四岁零两三个月。她向来只有人疼她,有人管她、教她,却从来没有一个一同淘气玩耍的伴儿。
圆圆去世,六十岁还欠两个多月。去世前一二个月,她躺在病床上还在写《我们仨》。第一节就是《爸爸逗我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