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大自然、动物、老人、儿童和寂寞的生活，是作家张炜的拿手好戏。一部长篇少年小说《寻找鱼王》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小说新作《橘颂》写的还是作家擅长的题材，但却别有新意，滋味不同，其思想深度和艺术魅力并不亚于前作，甚至更胜一筹。

　　如同电影的分镜头脚本，《橘颂》分为三十三个千余字的短章，每章只表现一个场景下的情节、对话。这是实践海明威“冰山理论”的一个范本，文本简约、内敛、含蓄，内里饱含张力。

　　故事说起来简单，是写一个老人带他的猫到深山石屋里居住，度过了一个春天所经历的一些琐事。但是，读完会惊讶地发现，它是那么有魅力。貌似简单的故事包含了很多层次，或者说，当我们试图分析的时候，会发现故事有多个维度，因此，它丰富而厚重。

　　主人公老文公，是一个八十六岁的退休老人，老伴儿去世多年，儿子一家在国外，陪伴他的是一只名叫“橘颂”的猫。在人生的垂暮时光，老人决定带猫一起去祖先的山村住上一段时间。这故事首先是一个奔赴自然与春天的故事。老人的住处，是河流北岸坡顶上的一座石屋。这是一座有百多年历史的老房子，是老人的老爷爷设计建造的。住下后，老人和猫一次又一次的探索发现，让人惊呼感叹。这又貌似一个充满童趣的探险故事。故事里，有一个只见房子不见人的空村，村里人都跑到城里去打工了。可是，这又是多么好的一个栖居之处啊！老人由此思考了很多。因此，这又是一个探讨生活真谛的故事。好在村里还有三个人留下了，老人与他们一一结识，彼此关照，和谐相处。如此，作品还演绎了一个友善互爱的故事。

　　老文公常与住在远方海边城市里的一个老友互通电话，老友称老文公为“老海豹”，夸他顽强。原来，老文公有着坎坷的经历，半生蹉跎，但一有喘息之机，他便偷偷地积累笔记，为著述作准备。在山间石屋里安顿下来后，老人一直在勤奋地写一部重要书稿。最终我们会发现，作品还是一个坚忍不拔的奋斗者的故事。

　　如果说这部小说如同戏剧一样，包含了多个“戏眼”，那么最重要也最独特的，便是关于石屋的描写。石屋的故事要追溯到老文公的先人。老文公的老爷爷是大山里最富裕的人，他在河的南岸建了很大的院落，可能是想清静一下，后来又在河的北岸盖了一座孤零零的石屋。小说开头，老人带猫在石屋住下后，一种神秘的氛围便降临了。读者很快会意识到，作家带我们进入的其实是一座迷宫。这座立体的石头建筑有着复杂的地下空间，充满了神秘。它有日常居住的功用，适合储藏，还适合捉迷藏。随后，一片更显神秘的建筑也在叙述中出现了，河对岸有一片高高低低的石屋，依河谷走势而建，很有气势。接下来，便有老文公和橘颂对村落的一次次探访。在终于由留守者老棘拐带领进入那些高大石屋的内部之后，老文公明白“河对岸的石屋，不过是这里的缩小版”。

　　作品着重描写的是这个“缩小版”的一切。这座有百余年历史的建筑，是“玩心太重”的老爷爷的一个杰作，它的秘密需要一点一点探索。作品的很多篇幅，写到老文公和橘颂对所住的这座石屋的逐步了解。故事精彩如探险小说，颇能激发少年读者的阅读兴趣。

　　《橘颂》的文本是纯美的，它有诗一样的氛围和意境。无论是写人还是写猫，也无论是写石屋、河水、花香还是星空，均感性而具体，准确而到位。作品的可读和耐读，还在于有一定百科全书属性。故事的季节是在春天，因而写到许多植物的欣欣向荣，写到许多动物的不甘寂寞。在不经意间，还再现了山区的民俗生活。因为接地气，作品给人以温暖、丰饶的感觉。

　　《橘颂》的语言很特别，它质朴而优雅，简约而淡然。细品文本，会知道写得凝练、含蓄、沉稳。这是一种深入浅出、举重若轻的表达，体现了卓越的艺术功力；语言与故事互为表里，和谐而动人。在节制叙述的同时，《橘颂》在虚构上又是大胆的。比如，关于迷宫一般的石屋的描写，是有出色的想象力的。还有，作品虽然是小说，但涵容了神话或童话元素。童话元素的渗入使作品新颖，也强化了形而上的哲思。

　　小说题名《橘颂》，是有深意的。故事里，一只名叫“橘颂”的猫是主人公最亲密的伙伴，一人一猫情同父子，有如知己。我们知道，战国时期伟大诗人屈原的重要作品《九章》中，有名篇曰《橘颂》，写的是对橘树的赞美。小说中，老文公曾书写赠人的两句诗──“深固难徙，更壹志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均出自《橘颂》；他让邻居李转莲为他画一幅画，画的也是橘树。可见，小说以《橘颂》为题，不仅是指称一只猫，这两个字的后面还隐藏了更深的东西。

　　村子里三个留守人物的情怀，与橘树固守南方土地的精神有些吻合。李转莲多少有些苦命，先后有两个男人弃她而去，但她却没有弃山村而去，而是心态健康地固守这方热土，哪怕日子有诸多困窘不便。老棘拐更是一个有很深的恋乡情结的古怪老人，他因饮甘甜的山泉水而健康长寿，九十多岁仍能健步如飞，并且内心倔强，很有主见。他留守山村居然是因为“舍不得这水”，让人不能不感慨。他给重孙起名“水根”，意思应该是视山里的甜水为生命之根。

　　如果说两位村里人是朴素价值观的守护者，那么老文公更是如此。老文公时常缅怀家族先人，为他们的不凡建树而自豪：“玩心太重”的老爷爷是这个石头村落的天才设计者和建设者；爷爷一生最大的功劳是送儿出国学修筑铁路，他还把家乡的山岭栽满了树，造就了一个绿色家园；父亲是铁路工程师，一生贡献甚巨。对比先辈，老文公自觉惭愧，因此最想做的便是抓住今天，撰写书稿，完成一个宏大的心愿。由此，一条贯穿家族史的精神血脉清晰可见。祖孙四代人身上共同的东西，便是干事情的热忱，是执拗和倔强，还有浪漫的情怀。那种初心不改的创造，坚忍不拔的抗争，体现的是人对于生命的最深刻的爱恋，与屈原所颂扬的橘树恰成对照。可以说，橘树的品格体现的是四代人的精神气质，作家以《橘颂》命名这部作品，其深意大抵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