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津日报》创刊之初,孙犁就和同事们合力创办了“文艺周刊”。办副刊,首要任务就是建设自己的作者队伍。“文艺周刊”培养作者的第一步是集中精力和心血,开掘和发现工人作者。在这方面取得初步成功之后,孙犁就把目光放远开去,瞄上了数量庞大、潜力无穷的学生群体。
孙犁先生办刊重视学生群体,并非自“文艺周刊”始:早在1946年他在冀中区创办《平原杂志》时,就把学生纳入到刊物的目标读者之中。在《〈平原杂志〉征稿启事》中,他就写明:“杂志的主要对象为广大农民、区村级干部、中学高小学生、小学教师。”在第二期的《编辑后记》中,还专门写道:“我们欢迎中学生小学生同志们经常把你们的日记作文寄给我们。”可见,在孙犁办刊的理念中,从来就不曾忽略过凝聚学生读者和培养学生作者。
在“文艺周刊”推出近两年之际,孙犁写下了一篇既回顾过去、又展望未来的宣示性文献,即《祝一九五一年的创作》。在文章中,孙犁写道:“应该特别提起的,在今年我们希望能选登学生的创作。在伟大的爱国运动中,天津同学们表现的青年卫国的高贵的品质,已经形成一篇壮观的史诗,在这一运动里,他们增加了对文艺的爱好,写作的热情和要求……他们应该把这满腔热情,形成文字,并且在本刊发表。中学和大学的文艺小组,已经是普遍的组织,他们热情地学习写作,我们愿意和这些文艺小组取得工作上的联系,帮助他们发表作品。”(《孙犁文集·补订版·卷五》第412页)
孙犁这段话,不是随便一说的。他和同事们立即把这一设想付诸行动。短短几年时间,“文艺周刊”的版面上,陆续出现了一批新锐作家和作品,择其要者,简列如下──
若刘绍棠,先后刊发了《完秋》《暑伏》《修水库》《摆渡口》《大青骡子》《运河滩上》《十字路口》《槐花夜奔》《布谷鸟歌唱的季节》等一系列新作;
若从维熙,先后刊发了《红林和他爷爷》《老莱子卖鱼》《七月雨》《红旗》《社里的鸡鸭》《合槽》《故乡散记》《夜过枣园》等新作;
若房树民,先后刊发了《秋天》《年底》《麦秋》《爱国售粮》《退粮记》《深秋之夜》《花花轿子房》《渔婆》《九月的田野》等作品;
若韩映山,先后刊发了《高洗子》《鸭子》《苑苇和小芝》《凤儿的亲事》《瓜园》《两条道路》《冰上雪花飘》《船》《兰燕娘》《姊妹们的信》等作品。
上面这四位作家,曾被一些评论家誉为“孙门四杰”,也有人称他们为“文周四俊”,还有人将他们称作“荷花淀派”的四大主力。诸多说法,皆可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然而,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这几位作家确实是从“文艺周刊”这块小小的苗圃中脱颖而出,并迅速走向了更大的文化空间。他们本人,也一直对孙犁先生执弟子之礼。这种文坛上少见的“成批量级”的新人新作辈出的现象,无疑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文艺大观园中一道亮丽而耀眼的风景。
而需要特别关注的是,上述四位新锐作家,当其把自己的文学新作(且大多是处女作),投寄给“文艺周刊”之时,他们的身份无一例外,都是学生──刘绍棠是北京通州潞河中学的学生,从维熙是北京市立师范学校的学生,房树民是通县中学的学生,韩映山是河北保定中学的学生。
试想一下,当这些尚在求学阶段的十几岁的少年,怀揣着青春的梦想,把自己稚嫩的文稿,托付给一个遥远的报纸副刊时,他们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文学的大门会就此为他们敞开,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会就此为他们铺展开来,他们的人生道路也将就此而彻底改变……
刘绍棠无疑是这批少年作家中的佼佼者,他在“文艺周刊”初登文坛时,年纪只有十四五岁,由于他连续在这块苗圃中开花长叶,结成累累硕果,很快就在全国文学界引发“现象级轰动”──有人统计过,从1951年9月至1957年春天,他在“文艺周刊”发表的作品在十万字以上。他还没有从中学毕业,作品已经被收入中学课本;中学一毕业就被保送到北大读书,也是没毕业就到河北省文联从事专业创作去了。那是他的“高光时刻”,他被誉为“神童”,成为无数青年文学爱好者推崇的偶像……
刘绍棠日后回望自己的成长经历,对孙犁和“文艺周刊”充满了感念之情:“孙犁同志把‘文艺周刊’比喻为苗圃,我正是从这片苗圃中成长起来的一株树木。饮水思源,我多次写过,我的创作道路是从天津走向全国的。”(刘绍棠:《忆旧与远望》,见于1983年5月5日《天津日报》。)
从维熙在后来谈到自己的成长过程时,也和刘绍棠相似,他说:“从(上世纪)50年代初,我首先结识的是孙犁的作品,他小说和散文那种清淡如水的文字,曾使我如醉如痴。如果说我的文学生命孕生于童年的乡土,那么孙犁的晶莹剔透的作品,是诱发我拿起笔来进行文学创作的催生剂──我的小说处女作,是在他主持的‘文艺周刊’上萌芽出土的……”(从维熙:《荷香深处祭文魂》,《回忆孙犁先生》第91页)
韩映山是从《天津日报》上读到连载的孙犁长篇小说《风云初记》,接着又读到了刘绍棠、从维熙、房树民等人的新作,萌发了创作的欲望和激情的。1952年,他这个17岁的中学生大着胆子,把自己的两篇小说习作投到“文艺周刊”。“天哪!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文艺周刊’竟连续都登了……”(韩映山:《饮水思源》,见于1983年5月5日《天津日报》。)
相比之下,房树民的文学创作,“星光闪耀”的时间较短。但是,他后来调到《中国青年报》后,转而把主要时间和精力放到了编辑工作上。他延续了孙犁作为编辑的“红烛事业”,走出了另外一条承继先贤的文字生涯。
七十多年后,回望当年,我们不能不钦佩孙犁先生的远见卓识──文学评论界往往把研究的重点,放在这几位成功的少年才俊身上,却往往忽略了孙犁先生当年组建“学生军”的最初动议,以及从动议提出到逐步落实的全过程。而今,当我们将孙犁先生重新定位为一个报人,重新梳理和探究他的办刊方略时,才算更清晰地梳理出一条他从萌发初念到逐步成型组建“学生军”的发展脉络。设想一下,假若当初没有孙犁的率先谋划,或许就不会有后来“文周四俊”的勃然生发,至少,他们的成才路径不会如此相近如此顺畅如此辉煌。
事实上,孙犁先生组建的这支文学创作方面的“学生军”,并非只有这四位才俊,他们只是其中的佼佼者而已。查阅早年的“文艺周刊”,我们会发现这支“学生军”,除了“四俊”之外,还有相当强大的后备力量,可谓基础雄厚,梯队迭出──与上述“四俊”几乎同时冒头的,还有天津师范学校的安树勋、武邑中学的魏锡林、安国中学的苑纪久、邢台中学的青林;稍晚一些的还有南开大学的冉淮舟……
这些学生作者,都可以说是孙犁先生开发学生作者资源的战略安排的直接受益者,同时,也是当年“一时群星灿烂”(孙犁语)的“文艺周刊”作者群中,一颗颗绚丽夺目的新星。他们虽然后来走向了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但是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他们还坚决地自称为孙犁的弟子”(鲍昌语)。
然而,令人深思的是,孙犁到了晚年,一再申明乃至辞谢自己对这些少年才俊的“培养”之功,他做过非常具体的说明:“比如刘、从二君,当初,人家稿子一来就好,就能用。刊物和编者,只能说起了一些帮忙助兴的作用。”(孙犁《成活的树苗》,《编辑笔记》第62页)此后,孙犁又写了一篇《谈名实》,再加深论,其用意是强调“作家成才与否,全靠自己,培养一说,不太科学。”不过,当我在重读孙犁此文时,却对文中一大段论及植物成长的文字,感触颇深,不妨引述在此,以佐论题──
“一树、一禾、一花,立于天地之间,其成活生长之机半,其夭折死亡之机亦半。其初生也,茕茕孑立,风摧之而雹毁之,洪水涝之而干旱蒸之。成材或不得成材,成活或不得成活,除自然之恩赐之外,自然也不能与人事无关。就不用说,当干旱之时,你引水浇灌,当风霜之际,你设屏障护卫。就是你旁观侧立,不乘他人之危,效流氓之砍伐,顽童之削割,对于一株植物来说,也算是恩高德厚,终生不能忘怀的了。”(《编辑笔记》第73-74页)
这段话说得真好──倘以植物喻人,以苗圃喻刊,则孙犁不愧是一个杰出的“园丁”,“文艺周刊”亦无愧于一个出色的苗圃:按成活率和成材率来计算,他们皆应是彼时当之无愧的“文苑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