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演唱的《父亲》,每次听不上几句我便泪流满面,不能自已。一听这首歌就情不自禁地想起父亲。2002年,父亲去世,葬礼那天正好是他88年前的出生日。按照传统说法,那是他的米寿。如今20多年过去了,父亲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仍烙印在我的心灵深处。
父亲自幼身体瘦弱,能活到米寿,得益于他从小学医行医的经历,以及中医文化的滋养和淡泊明志的心性。父亲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中医,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担任公社卫生所的所长。1962年,响应国家“精简下放干部职工,为国家减轻负担”的号召,第一个向组织递上了卸职回乡报告。一个从小行医问诊的医生,裸变成地地道道的农民,不仅生产队的农活他拿得起来,而且他的医生职责一点儿也没减轻。在乡亲们眼里,他还是那个治病救人的“郎中”。
那时候,每天的早中晚三个时段,我家几乎天天都是“患者盈门”。清晨,一家人还没起床,大门外已有病人在候诊;中午,父亲从田间归来,家中已有患者在“迎接”;晚上,结束了一天劳作的父亲,顾不上吃晚饭就为病人把脉问诊,有时一直到深更半夜。最难熬的是夜诊,特别是寒冬腊月,经常是父亲刚入睡,即被敲门声叫醒,第一趟出诊刚回来,被窝还没焐热,又被第二拨病家叫走,最多时一夜出诊达到三次。天长日久,父亲落下了入睡困难、终身失眠的毛病。可父亲从无怨言,他总是说,医生最不能耽搁的就是急症,没有急症,谁家也不会半夜三更来叫门。
父亲常说,古人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古训,我虽然做不了良医,但可以努力做仁医、结善缘、惠乡邻。父亲看病只开方不卖药,不收病家一分钱,完全是义务服务、无偿劳动。人们最信服的是父亲那当机立断的回春医术。一次,大伯患了肠梗阻,几天没有大便,肚子疼得厉害,一家人急得团团转,只好联系医院求助手术。父亲赶到后,当即配制了一服大剂量的中药,喝下去后,肠鸣音出现了,很快大便下来了,病痛解除了。村里的几位阑尾炎患者,都是靠父亲的中药而免除手术之苦的。
父亲还在任卫生所所长时,由于业绩突出,被推荐出席医疗战线在北京召开的“群英会”。会后,他载誉归来,径直去了爷爷奶奶的老宅,他兴致勃勃地拿出天坛、故宫、天安门等北京的风物照,一一介绍给大字不识的爷爷奶奶,然后掏出农村人很少见到的水果。不谙世事的我,手把着炕沿,眼巴巴看着光鲜亮丽的苹果、香蕉,嘴里直泛口水。父亲一直想用目光把我支开,但始终没有奏效。奶奶看不下去了,切了几块橘子瓣大小的苹果,分给我们几个闻讯赶来的孩子。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尝到苹果的滋味,那种难以言状的甜美味道,至今还在我的味蕾上徘徊。
从我记事起,每逢大年三十,父亲都要提前买好酒,陪爷爷奶奶一起过除夕。有一年的腊月二十九,父亲发现酒还没有准备,就给了我一块钱,让我到八里地外的商店去打酒。那天出奇地冷,天上飘着小雪,凛冽的寒风裹着细碎发光的雪粒,像一条条鞭子抽打着人脸,让人睁不开眼,看不好路,雪粒落到地上结成一层薄薄的冰。那时,我刚学会骑自行车,两只脚勉强够得到脚蹬,顾得了看路,顾不了蹬车,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回来的路上,为了保护那瓶除夕夜的酒,我干脆推着自行车踏着薄冰走回家。父亲早在门外焦急地等我,见我回来,心疼地看着我说:“明天商店就关门休息了,今天不去买,明天晚上的酒就没着落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向我“解释”。
陪爷爷奶奶喝拜年酒,是父亲除夕夜雷打不动的安排,天一黑,就让母亲准备好菜,请上叔叔大伯一起,凑到爷爷奶奶的房间,和老人热热闹闹过除夕。即使三年困难时期,也从未间断,哪怕只有两碗炒白菜、一盘花生米、一壶散装老酒。每到这时,父亲总要说一句话:“这是我们给老一辈人的拜年酒,也是给下一辈人划一道‘印’(给下一辈人做个孝敬老人的示范)。”如今,父亲早已随爷爷奶奶远去了,但父亲留下的那道“印”,还深深地镌刻在已经做了父亲的我的脑海里。那时的除夕夜,没有电灯,没有电视,更没有春晚,只有一豆灯火,一脉亲情,一挂鞭炮,但却是那么神圣,那么温馨,那么令人难忘。父亲那壶除夕夜的老酒,依然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那么醇厚、那么绵长……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读书无用论”风潮盛行时,我的许多中学同学纷纷辍学。犹豫再三,我也想退学回村挣工分。那时候,一个劳动力是一家人生计的顶梁柱,我已经是大半个劳动力了,若回村劳动,能为家里添补不少收入。一天,我把学习用具背回家,等父亲收工回来,我怯生生地问父亲:“爹,好多同学都退学了,我也不想上学了,回来帮你们挣工分。”基于当时的环境、氛围和家里缺少劳动力的状况,我认定父亲是会答应的。不料,父亲把目光移开,足足迟疑了半分钟,然后,说出了决定我命运的一句话:“学,能上还是要上。人也好,社会也好,总是要向上向前的,眼光应该看得远一点。”我愣在那里,硬生生地点了点头,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第二天,我又背起了书包……
多年过去了,父亲迟疑的那半分钟,一直让我久久回味:那半分钟,是父亲用他的人生经历,考量当时的社会情态和我的人生路径的半分钟,是凝结着父亲嘱托和期冀的半分钟,那半分钟,决定了我的人生走向。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走在父亲的嘱托和期冀里,不敢旁骛,不敢懈怠,不敢让父亲失望。
本版题图 张宇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