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故学者胡河清君,曾说孙犁最好的小说是《新安游记》:“孙犁如能循此之径,兼写冀中人民神圣抗战中外在与内心之淋漓鲜血,则能成真正的中国肖洛霍夫无疑。”胡君研究金庸有成,他大概是从金庸的武侠小说联想到《新安游记》里的侠客与除奸的惊心动魄场面;又从孙犁作品里的乡土风味延伸到《静静的顿河》。其实,孙犁擅长短制,缺乏构建长篇巨作的才情,中年时期,他甚至在给朋友的信中对自己的创作前景产生疑问,并不是很自信。到了创作后期,孙犁处于一种真实与梦幻的状态,常爱写“梦”。有一次,我对孙犁说:“歌德的回忆录叫《诗与真》。”孙犁接过我的话头,喃喃自语:“诗与真,诗与真。”诗,就是“梦”。
在他后期创作的散文、小说里,有几篇的题目就是记梦:《书的梦》《戏的梦》《画的梦》《芸斋梦余》《幻觉》等。在《蚕桑之事》里,他写到还乡时见到童年时一起养蚕、玩耍的女性同伴,亲见同伴从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妪,“相对如梦寐”。在回忆童年时一起玩耍的欢乐后写道:“美丽的梦只有开端,只有序曲,也是可爱的。”回首人生,孙犁把自己走过的漫漫长路,路上亲历亲见,都归于一场“梦”。梦是已消失的个人历史,是潜在的现实,也是一个受压抑愿望的满足。出版小说集《芸斋小说》时,我给孙犁建议,如果不再写序,就用《谈镜花水月》代替吧。孙犁采纳我的建议,将随笔《谈镜花水月》作为代后记附在书后。“镜花水月”,还是空幻的梦境、现实的投射、真与诗的交融。
孙犁早期的作品风格明丽、浪漫、乐观。读者再读孙犁后期的作品,会感到作家的风格从清新明丽转入沉郁顿挫,尤其是读到他一系列记梦的作品,更感到作家创作风格的巨大反差。作家、艺术家的创作活动,最难的就是突破:突破已有的风格,突破早期的局限,突破熟悉的题材,在原来的基础上完成一次飞跃,达到艺术的高峰。孙犁在长期的探索中完成一次“蝶变”,在中国文学的百花园里翩翩飞舞,是“庄周梦蝶”,也是“蝶梦庄周”。须知,晚年孙犁的梦,是艺术生命力旺盛的、生命的层层重叠,是生命意志的顽强表现。因为有梦,孙犁活得更丰富了。
幼年孙犁因是独子,生下来就缺母乳,是母亲将干馍馍捏碎,再泡成面糊喂养大的。上小学时,他的父亲就给学堂先生交代:“孩子有病,不要打。”他是在比较富裕的农村家庭长大的。按当时的经济、社会条件,可说是娇生惯养。在保定上中学时,他受“五四”新文学运动的感召,接触到现代文学,尤其喜欢“左翼”文学,崇拜鲁迅先生。高中阶段,他读到初级社会科学知识,也从杂志的翻译文章,了解片段的弗洛伊德学说。到了晚年,他在自我分析梦境时,承认弗洛伊德的学说有一定的道理。1938年,他参加抗日队伍,一直做文化工作,满腔热情又小心谨慎地从事编辑、创作,和全中国人民共同做一个大梦──民族解放的大梦。名著《荷花淀》等一系列白洋淀纪事,就是把民族的大梦寄托于北方军民的牺牲精神和抗敌斗志、乐观的战斗生活态度。读孙犁的抗日小说,你从作品内在散发的气息就能感觉到,伟大顽强的中华民族是不会被眼前的敌人打败的,祖国山河的壮丽,茫茫白洋淀上的芦苇,太行山的峭壁,冀中平原下的地道,如山神水母一般在护佑正在遭受苦难的同胞。这一代革命者,将自己的青春贡献给祖国的解放事业,也在战火中结束了自己的青春。他们有足够丰富的生活积累,有壮美的战争经历等待反刍。反映冀中军民抗日斗争的诗体小说《风云初记》,是孙犁呕心沥血创作的一部世纪经典。在这部并无复杂曲折情节,却有音乐调子的长篇小说里,孙犁在反刍、咀嚼、复制、创作一个民族曾有的大梦,以史家的笔写《离骚》,成为那个时代艺术价值最高的文学创作。
中年孙犁,经历几次政治运动,加上从没根除的宿疾,不断受到现实的刺激,精神大受打击。这个时期,他的梦多是噩梦。现实的种种不幸反馈到他的身心,成了无数的、个人的小梦。在著名的《书衣文录》里,其《龚自珍全集》书衣上记:“昨夜梦中惊呼,彻夜不安。”时在1975年2月22日。梦中潜在的内容是什么?他没详记。1975年4月27日晚,孙犁在《西域之佛教》书衣上写道:“昨夜梦见有人登报,关心我和我之工作,感动痛哭,乃醒,眼泪立干。”就在同年同月的17日,十天之内,他在《营造法式》书衣写道:“忆明日为亡妻忌日,泉壤永隔,已五年矣。余衰病如此,不堪回首之思矣。”这一年,孙犁才62岁,作为被“解放”的老干部、老作家,天津市还请他出来工作,他怎么会有衰老迟暮之感叹?五年前,他的结发妻病逝时,他当年写有一诗《悼内子》:“一落黄泉两渺茫,魂魄当念旧家乡。三沽烟水笼残梦,廿年嚣尘压素裳。秀质曾同兰菊茂,慧心常映星月光。老屋榆柳今尚在,摇曳秋风遗念长。”1975年,结发妻病逝五年忌日,孙犁有记,也是这一年,他的第二次婚姻面临破裂,在生活遇到困难和烦恼时,按当年的政治环境,他是无助的。无助的现实郁结在心,导致他的多梦。不过,这一年,他在《小约翰》的书衣题:“今日为之装新,并思于衰老之年,阅读一遍,以期再现童心,并进入童话世界。”梦与现实的交织,实际是一位作家的自悟修行。自律的生活,典籍的熏染,在悄悄营养作家,校正作家的文学观,丰富作家的知识,为后期的蝶变蓄积能量。有一位读者读到《亡人逸事》,在报纸发表一篇读后感,标题是《一块花布幸福一生》,这就是读懂了孙犁,理解了孙犁为什么要写这些夫妻之间的琐事。
孙犁喜欢文学并最终以文学为职业,初心并不是为了解决物质生活,而是要以鲁迅为榜样,期望用文学创作对苦难中的同胞表示同情,逐渐改变积贫积弱下的国民精神,像20世纪初的志士仁人一样,以崇高的事业,实现中华腾飞的大梦。
参加革命工作后,他融入抗日的洪流,以文学评论、文学创作鼓舞士气,以手中的笔当枪,以战士的姿态活跃在党领导的文化部队,自觉担负“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大任。战时的文学创作,居无定所,出版印刷简陋,作家没有名利,只是无私奉献。在军事共产主义的生活氛围,孙犁得到许多战友和朋友的关心;他也自动帮助战友、朋友。在他纯正、厚朴的心里,认为革命队伍里的同志之间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应该是常态。十年动乱中,孙犁受到冲击,按他当时的地位和名望,与其他遭受冲击的同时代作家相比较,他受的冲击并不是最大最残酷的。但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悲剧,让他从梦中惊醒,惊醒后疑惑,彻底改变他对人和社会的一贯看法。“受难使人思考,思考使人受难”。
孙犁被现实逼回书斋,重理古典经籍,在读书中思考,在思考中读书,思想境界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文学语言更加深沉醇厚,已臻炉火纯青的艺境。像一切精神修持的关键都是“转身”一样,孙犁一旦转身,就更抱紧文学,息交绝游,拒绝应酬,埋头在耕堂耕耘,在读书写作中安放自己的存在。孙犁出身农家,清楚耕作与收获的因果关系,从小就记着家里贴过的对联:“砚田无税子弟耕。”他以“耕”为堂号,把自己对应为“牛”,他的“耕堂”和画坛大师李可染的“师牛堂”同义,都是要以牛为师,在坚韧的埋头劳作中完成自己的事业。
孙犁的宝藏,是对昔日朋友之间友谊的回忆,凡是记人的散文,大都是记朋友对他的点滴关心。孙犁后期散文,有的读者认为作品琐碎。是的,金子也有琐碎的。人与人之间感人的友情,两肋插刀的事只是稀见的故事,更多的还是闪光的散金碎银。也因为他的行文风格,当他真诚地纪念某位老朋友时,老朋友的家属还嫌他琐碎,没有写出家属期望的“高大形象”。他应老朋友之请为其诗文集撰序时,真诚受到怀疑,实事求是不受人欢迎,老朋友嫌他吹得调门不高,拒绝把他的序印在集子里。然而,孙犁仍旧排除因热情招致的不愉快,继续在记忆里打捞失落的友谊碎金。
他当年在去延安的路上,诗人田间等在路旁,就为与他告别,送他一件缴获的日本军大衣,让他御寒。进城后,作家有了稿费收入,许多作家在北京买房,田间督促孙犁买一座四合院。上世纪50年代,一座四合院的售价才二千多元。孙犁来田间在北京的家里,顺手拿走田间几包烟,就是友情深厚的证明。三十多年后,孙犁还保持这种老习惯,我去天津看望他,临别时,他总要说:“建民,给你拿包烟。”我总是笑笑摆手,心里想,现在哪有人还这样“慷慨”。他和田间有深情厚谊,但在纪念田间的文章里,还是直白地说他不喜欢诗人后期的作品。这才是交友之道啊。1976年后召开多年没开的作家协会代表会议时,担任作协领导的诗人李季专门去天津请他出席,并笑着说:“我知道我不来请,你是不会来的。”上世纪50年代初,中国作家访问苏联,孙犁和李季在一个团,每当访问团出发,李季总要到孙犁房间,帮助他打领带。孙犁性格孤僻,出国也不像别人那样兴高采烈,到休息时,李季看见郁郁寡欢的孙犁,总要告诉其他团员,让孙犁给我们唱段京剧吧。孙犁有副“流水音”的好嗓子,会唱几出戏,但李季并不是要孙犁在紧张的出访期间显示才艺,而是“一人向隅,众座不欢”,他希望以这种安排让孙犁有个好心情。那个年代,作家之间就这样互相理解,互相爱护,互相关心,孙犁当然铭记在心。在回忆李季的散文里,孙犁记下这些琐碎,又高度评价李季在诗歌上的成就。田间、李季和孙犁都是文学界的熟人,互相关心很正常;最让我感叹不已的,是七百字的散文《觅哲生》,一个在行进途中帮他拿过行李的战友,他到晚年都没有忘记。这个帮过他的青年以后进了延安自然科学院,从此与孙犁消息隔绝,孙犁在散文中发问:“难道哲生牺牲了吗?”我知道北京理工大学的前身是延安自然科学院,曾在一些史料中帮孙犁“觅哲生”,至今没有结果。
与孙犁保持联系的同窗旧友,又非文学界的朋友中,有一个河北人叫邢海潮。邢先生在旧时代曾上过北京大学,但晚年生活境况不佳,孙犁请他给报刊写稿,传授他投稿技巧。这既能让老同学发挥特长,又有点稿费收入,对老同学的生活不无小补。他们这两位老同学的作业方式是:邢将稿子寄给孙,孙收到后修改定稿再寄报纸,老同学的稿子刊登后,孙犁还要再读一遍。有时,孙犁还给老同学出题目,请他写某一方面的人和事。孙犁的另一位中学同学李之琏,1949年后曾担任中宣部秘书长。上世纪50年代,孙犁在北京住院治病,李之琏热心帮助,让孙犁享受到很好的医疗条件。后来,丁玲被错误地受到处分时,李之琏站在党性的立场为丁玲说话,自己也受到错误的处分。发配新疆时,李之琏到天津向孙犁告别,孙犁送给老同学一些钱,还送他一部纪晓岚记新疆风物的书。李之琏平反昭雪后,担任中纪委常委,孙犁兴奋地关注老同学的消息,并引以为荣。李之琏离休后,孙犁动员他写写丁玲冤案的始末,作为当事人,李之琏在《新文学史料》发表权威的珍贵回忆,孙犁认真帮老同学审阅稿子。抗战时,李之琏和孙犁都在冀中,同学加同乡,又成为革命队伍里的同志,虽然后来不在一起工作,不属一个界别,但他们之间的友谊保持了一生。正因为人间还有真情,当孙犁感到苦闷、情绪消沉时,总能在恒久的友情里看见光亮,从梦中醒来。
孙犁不善交际,不热衷于社会活动,他担任天津市作家协会主席时,按当年的风气,外地来了省市级的作协主席,市作协总要接待一下、招待一顿,当作协机关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这是“对口接待”时,孙犁反感群团组织的官僚化、行政化,从此不再“对口”。我了解,他一生没出席过几次宴会,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只有一次,他几乎是幸福地回忆:“有一年我去北京,郭小川、贺敬之在前门一个饭店请我吃了一顿,有个菜,忘记叫什么名字,就是好吃。”他不出门结交新朋友,但一些在战争年代结下生死情谊的老首长、老朋友,都在他的晚年去津门看望他。吕正操将军去天津,一定要见见孙犁。在长篇小说《风云初记》里,孙犁曾把吕将军写入作品,为冀中的抗战史留下一个鲜明的标志性历史人物。抗战时曾担任晋察冀军区代司令兼政委的程子华去天津看望孙犁,看到孙犁逼仄简陋的住房条件,大为惊讶,他对陪同的天津市有关领导说:“你们李瑞环市长在天津盖了那么多房子,怎么不帮孙犁解决一下住房呢?”这位陪同的领导在程子华回京后,立即给李瑞环同志写信。他在回忆孙犁的文章中说:“我给李市长写了一封信,把吕正操、程子华关心孙犁的情况如实汇报,并建议将体北给老干部的房子分给孙犁二楼四居室单元一套,李市长很快批示照此办理。孙犁因故没有搬去,但两位老将军的关怀之情令人感动。”天津市举办梁斌创作活动纪念时,北京去了几位他熟悉的老朋友,孙犁没有出席活动,只写了一封贺信。活动结束,北京来的老朋友登门看望他,轿车停楼下,冠盖满耕堂,极一时之盛;孙犁念旧谊,热情接待来客。但是,从1976年以后,孙犁就单打独干,奋力回归文学创作的独立性,从不加入“圈子”,自设静默状态,切断外界干扰,远离文学界长期存在的宗派主义,坚辞名目繁多的“顾问”“编委”。他告诉我:“只要能写作,我就满足。我就怕不能写了,怎么办?”
1981年,天津市组织专门班子为孙犁编辑出版文集,五卷本的《孙犁文集》,收录他的能查到的大部分作品,编辑工作相当认真。对一生创作不少作品,第一次完整出版文集的作家来说,孙犁特别感谢市里的重视和编辑的劳动。文集出版后,孙犁又写了十三年,出版社又编辑出版文集续编,还制作讲究的文集硬盒;当编辑给他端来刚出版的文集时,他说:“你们给我的,就是我的骨灰盒。”编辑走后,他站在新出版的文集前凝视,为他的人生能有一个完满的句号而满足。在童话世界里,凡是美好的故事都是梦,梦如露如电,梦也是美好的现实。一个以文学创作为人生使命的作家,此刻看见他的美梦成真,夫复何求?白居易在《题文集柜》里唱道:“破柏作书柜,柜牢柏复坚。收贮谁家集,题云白乐天。我生业文字,自幼及老年。前后七十卷,小大三千篇。诚知终散失,未忍遽弃捐。自开自锁闭,置在书帷前。”看到孙犁站在文集前凝视的照片和他为此写的文字,我就想起白居易这首自得自满自足、心情愉悦,又风趣横生的诗。孙犁的心情,和千年前的诗人是一样的。
1973年,当鲁迅先生的文集单行本出版发行时,我买了好几册,是我比较系统读鲁迅的开始。1979年,我在读书读报中发现孙犁的作品,在文学繁荣的黄金时代感受到孙犁作品里的鲁迅风。当文学界、学术界正经受西风欧雨摇撼时,是孙犁坚定地站在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阵地,以风格独特的作品说话,任尔东南西北风,如狂风巨浪里的礁石,从不动摇,愈战愈勇。孙犁的坚守,孙犁的生活态度和生活方式,在许多年中都是文学界的异数。以孙犁为旗帜的《天津日报·文艺周刊》,抱着开门办刊的宗旨,吸引不少新老作家。好几位大有成就的著名作家,青年时代就是在这个刊物起步,从这里登上文坛。我是业余作者,也给这个版面投稿,在孙犁编的文学园地发表过散文作品。认识孙犁后,我们在十几年间通信联系,讨论读书写作。
我也有个梦,那就是在读书写作中让生命有意义,让生活不庸俗,从读书中远望更广阔的世界。在读孙犁的作品,接触孙犁,与孙犁通信中,我的梦渐渐成真。孙犁以他的“梦文学”,满足了一个文学爱好者的白日梦。更重要的是,我从孙犁的人格精神,从他的立身处世看见了做人的标杆。我学习孙犁,不但学习他的作品,还要学习他的高尚品德。他接受过中国传统教育,文化的根深扎在中国的土地上;上中学后学习过现代科学知识,参加革命后,融入先进分子行列,经历反法西斯战争的淬炼,在党的领导下再成长。他是集战士、党员、文人于一身的、继承鲁迅未竟事业的杰出作家,是鲁迅精神的坚强护法人。杨联芬教授解读孙犁一生坚持的现实主义:“他自称现实主义,一生崇尚的也是现实主义;但他的现实主义已经不是美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即不是创作方法,而仅仅是一种关怀现实的道德姿态,也就是作家对待现实的伦理态度。”胡河清博士、杨联芬教授,都在年轻时从深入研读孙犁作品中读懂了孙犁,成为孙犁的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