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烙画馆里,听主人介绍烙画的历史,我脑子里出现一个画面,原始人拿着烧火的棍子在刚刚杀死的一只猴子身上捅了一下,觉得像一个花纹。于是他就继续捅,继续捅,按自己的想象捅下去,猴子的身体上逐渐出现了一个果实图形。这可能就是烙画的最早雏形。他的儿子孙子比他进步些,改用烧火棍在木头上更细腻地“捅画”,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并代代流传。这有点血腥和残酷,却可能更接近真实。介绍人把烙画的传说落在东汉刘秀身上,估计就像唱戏的人把李隆基奉为祖师,木匠说锯子是鲁班发明的一样,需要一个大人物为自己背书。
烙画(又称火笔画)注定是个小众的东西,比较直接的解释是“用火烧热铁笔在物体上熨出烙痕作画”。我视之为“疼痛的画”,古人在罪犯额头和脸上刺字发配边疆,所谓“刺配”,疼;在胳膊上、后背上刺青,以明心迹,也疼。烙画只是换了作画工具,疼痛应没什么区别。
坐在烙画基地宽敞明亮的大厅里,我拿着烙笔,面对一块木板,尝试着作画。木板上有事先勾好的线条,所谓作画,其实就是描摹那些线条。烙笔是一根像圆珠笔一样的小铁棍,从一开始就要小心,别让它触碰到身体。
烙笔开始是凉的,通上电,慢慢变热,直至发烫。烙笔自身不产生热量,热量来自外力,电或者火,那些积累起来的热量让笔疼,再疼,更疼,足以将其毁灭,它必须把这些热量排解出去,哪怕面前是一块死硬的石头。
那块木板好像一直在等着它呢。自从树木被砍倒,晾干,削删,变成一块平整的木板,就知道这不会是最终结局,而是一个过程。但等待的时间越长,它内心越是不安,盼着另一个事物快点凑过来,哪怕是一支滚烫的烙笔。
烙笔落在木板上,木板能不疼吗?它忍着,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笨哈哈的人第一笔就使劲烙下去,木板吱吱叫,一股烟儿霍然而起,有一股焦煳味儿。这其实是烙坏了。即使这个人内心里涌动着万千酸甜苦辣,手下也得轻重得宜,把握好烙笔的角度和压力,落、起、止、走、住、叠、圆、回、藏,笔笔有千秋。一笔下去,有的深,有的浅,如果修改,就只能更深,不可能变浅;只能增加,不可能擦掉重来。只能更疼,而不是不疼。
世间万物,都会本能地拒绝疼痛,但疼痛又是这个世界的基本元素。爱恨情仇,都是疼痛之一种。不疼为麻木,小疼为痒,大疼为苦。在从小疼到大疼的过渡中,有一个巨大的空间。烙画高手的笔下,从浅到深,会有几十种直至上百种层次出来,恰如人类“疼痛”的千百种感觉。我只是描摹一个勾画好的图形,只要我爱它,认真对待它,也需把这些情绪都品味一个遍。
我看到过好多烙画作品,无论人物画、山水画、花鸟画,几乎都没有世俗表达中称之为“欢快”的色调。这从其颜色一眼可见。烙画以黑、棕、茶、黄、白五色为主要色调,没有粉,没有蓝(即便有,也是特意涂上的颜料,非其本心),不鲜艳。“黄”似可划入鲜艳一类,而烙画的“黄”,略似土黄,亦不堪道。但它们整体看上去是那么沉稳:画山,那山站得住;画鸟,那鸟轻易不飞走;画云彩,那云彩飘而不浮。它们和木板紧紧贴在一起,成了一个凝固的“疼痛”。
好多人在这里描摹,作画。晾干、打磨之后的作品,无论朴拙、流畅,似乎都在草木间度过了春夏秋冬,经历了三生三世。它们那么淡定,那么干净,让你在盯住它的那一刻,感觉自己成了画上的某一根线条,任谁也拈不走。